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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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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玉芝拎着篮子下河洗衣服。刚坐下不一会儿,家慧也来了。玉芝说:“咋这巧?我这几天还正念叨你呢。”家慧看看她脚前堆的衣服,说:“今天洗这么多?”玉芝说:“老的小的个个都要换,膀子都洗酸了。”家慧问:“咋不叫士云帮你?”玉芝说:“她上一天班也怪累的,回来吃了饭就不想动。”她旁边正好有个洗石空出来,家慧赶紧过去占上,把衣服拿出来浸在水里,分出内外和上下,然后把篮子刷洗干净,架在石头上,开始按先男后女,先里后外,先上后下的程序洗起来。
  玉芝问:“家廉这一向没去你那儿吧?”家慧说:“没有,还是好几个月前来过一回。”玉芝说:“我总想把他的事跟你唠唠,总也腾不开身子。”家慧问:“咋啦?”玉芝左右望望,悄声把心里的隐忧说出来。“我也晓得他们年轻,可是,刚结婚时也没这样啊,跟拼命似的,眼窝都是青的。”
  家慧有点儿发窘,用棒槌使劲儿捶打着衣服。“他俩结婚这长时间,咋还不见动静?”玉芝也把衣服在水里摆得泼剌直响,说道:“繁丽总去你那儿,你没问她?”家慧说:“我没好问,我自己也是好多年才怀上。”
  玉芝说:“我倒不是说这个,我是怕他们在外头有事,回来还瞒着。”家慧说:“学贤最近话也不多,他不说,我也不敢问。”玉芝叹着气说:“你大哥有时也是神一下鬼一下,闹得人心里七碟子八碗的不太平。这个家可不比前些年,经不起折腾了。”家慧说:“得空我回去看看。只是我做姐的,这话不好出口。”玉芝说:“家廉不好说,跟繁丽唠唠也行,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家慧依旧有些为难,说道:“跟她又咋说呢?”玉芝笑起来。“你非像我这样直来直去?绕着弯儿说呗。”
  没过两天,家慧瞅空回了一趟家。在繁丽房里四处看看,也没看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桌上是两人用的书,床铺得平平展展,找不出一个褶皱。一床红缎面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被面还是两人结婚时,她和魏学贤送的。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头,并排摆在床头。床单是用家织粗白布缝制,用米汤浆得板板展展。床上的白锦缎帐檐绣着芙蓉,两边各垂一只红丝线绕的盘长。床前的踏脚板擦得油漆发亮,家廉的一双布鞋端端正正摆在上面。紧靠床头的墙面上,贴着一幅宣传画,画上两个面颊红润的少先队员,一男一女,手里捧着白鸽子,眼望远方,一脸幸福灿烂的笑容。他们的背后,是猎猎飘动的红旗。这是一间典型的,还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妇的卧室,整洁,雅致,透着一股清新、单纯的气息。
  家慧说:“这屋里好香啊。”繁丽笑着,把她让在椅子上坐下。家慧不便把玉芝说的事儿直接提出来,婉转地问:“家廉这阵儿还好吧?”繁丽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像隐在云后的太阳一样不见了,带着一丝忧虑说道:“原来挺爱说的一个人,现在问他一句说一句,不问就闷着不吱声。”
  家慧试探着把话题往深处引:“是不是累了?晚上回来,你要劝他多休息,别事事都由着他。你们都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得很。”繁丽想到家廉夜里对她狂放的热情,不由得脸上一阵烘热,轻声说:“你看他平日嘻嘻哈哈,真要拧起来,我的话他根本不听。”家慧说:“学贤的话他还能听个一句半句的,啥时候叫学贤过来跟他拉呱拉呱。”两人又坐着说了半天话,家慧到底没好启齿把玉芝交待的事儿挑明。
  从益生堂出来,迎面遇见邱德成的媳妇国华。看见家慧,笑着上前打招呼。家慧问道:“章伯还好吧?”国华说:“我也是好长时间没回去,听说前段咳得厉害。”家慧说:“劝他少喝点酒,岁数大了,禁不起。”国华说:“没用,谁劝也不听。四季都是那句老话:一日有酒一日仙,一日无酒夜难眠。”家慧笑了。这句话,她在家做姑娘时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国华和家慧挨近些,紧傍着她的肩膀一起走,说道:“听我们德成说,学校最近要定右派,外头好些学校都定了。”家慧把魏昊抱在胸前,挡着自己,问道:“啥叫右派?”国华摇摇头,左右看看,低声说:“报上都写着呢,反正不是好事。”家慧追问:“比‘洗澡’还坏?”国华很肯定地说:“比那坏多了。”
  两人在北大街分了手。家慧怀里抱着魏昊,越走越觉得沉,等抱到家,发现内衣都有些潮乎乎的。
  晚上,哄着魏昊睡了,她对魏学贤说:“你帮我照看昊昊,我回去一趟,大嫂说找我有事。”魏学贤说:“我陪你去。”家慧说:“昊昊睡着,屋里得留人。”
  她出了门,先在街上七拐八拐绕了半天圈子,最后停在一处深巷的门前,往巷子两头看看,轻轻推推门,发现门里没插门闩。门开时吱呀一响,吓得她通身打了个寒战。
  门里到处黑黢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浊的泔水的酸味儿。家慧正不知朝哪儿迈脚,从一间屋里走出一个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她背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一缕微弱的光线。
  女人很警惕地问:“你找谁?”家慧因为慌张,有点语无伦次,问道:“他在屋里吧?”女人问:“你说谁?谁在屋里?”家慧忙说:“我找庄先生。”女人对这称呼先是有些讶异。“庄先生?哪个庄先生?”一会儿自己又悟过来,问道:“你找他干啥?”家慧嗫嚅道:“我、我有点事儿想请他帮忙。”顿了一会儿,又补一句:“我是益生堂的。”
  
益生堂 第一章(47)
屋里一个男声说:“快叫她进来。”女人冷漠地转过身,把她带进亮着灯的屋子。
  屋里坐着茅山有名的庄瞎子。他小时候两眼患白内障失明,解放前一直靠给人算命为生。解放后,庄瞎子成了改造对象,占卜吉凶的招牌不准再打了,可是肚子不管怎么改造总是要吃,庄瞎子不得不关起门,将占卜吉凶,预测未来的营生转入地下。
  屋子很窄,除了一张床,就是庄瞎子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床头还有一口箱子,煤油灯就放在箱子上。庄瞎子腿边儿靠着一根细竹竿,背对门坐在椅子上,脖子伸出去,两只耳朵像犬一样支着,听见动静,就略微侧一下脑袋,大半个脸对着有响声的地方。
  家慧正不知所措,庄瞎子开口问道:“你是益生堂的?”他的声音很低,很圆润。家慧略略有些吃惊,觉得即使魏学贤也没有这么好听的嗓音。她回答说:“我是益生堂大姑娘。”她心里本来就紧张,又受了庄瞎子影响,也把声音憋在嗓子里说话,弄得像是见了鬼,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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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瞎子说:“益生堂老掌柜是个忠厚人,往年从你们门上路过,掌柜的只要见了,总要拉我坐会儿,喝口水。”家慧说:“那是应该的,街坊嘛。”她站在屋里,正愁找不到坐的地方,庄瞎子女人拿只凳子往屋里一丢,又走开了。
  庄瞎子问:“你来有事儿?”家慧吞吞吐吐说道:“我想打一卦。”庄瞎子说:“想问啥事儿?”家慧一下被问住了。虽然有太多的迹象证明要出事儿,可是究竟会出什么事,她却是一头雾水。
  庄瞎子又问:“你是想问财,还是想问官?”家慧说:“我想问问孩子爸爸跟舅舅是不是平安。”庄瞎子说:“问夫便不能问兄,一回只能问一个。”家慧想了想,说:“那就问问孩子舅舅。”
  庄瞎子站起来,在墙角摸摸索索半天,回来把手伸给家慧。家慧在昏暗的灯光里,看清是三枚铜钱。庄瞎子教她双手交握,把铜钱置于掌心,然后贴在胸前,在心里反复默念所问之事。家慧就照他教的方法握着铜钱,却私自篡改了默诵的内容。她问的是:“学贤和家廉在这次运动中会不会出事?”连着念了数遍。
  大约一两分钟,庄瞎子说:“行了,把铜钱掷在床上。”家慧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很凉了,庄瞎子的床上还铺着竹席。她把铜钱丢在竹席上。庄瞎子摸索着把三个铜钱表面逐一摸一遍。摸完了,说声:“再摇。”家慧就把铜钱捡起来,放在掌心晃动。庄瞎子说:“丢。”就再掷在床上。每掷一次,庄瞎子都要把三枚铜钱表面逐一摸一遍。
  反复几次后,庄瞎子说声“行了”,让家慧在一边候着,自己又用竹棍探着回到墙角,把那几枚铜钱塞回什么地方。
  家慧在黯然的灯光里偷眼看他默坐着,两只眼白上下左右极快地转动,心想:摸了这么多次,他能记得住?
  正疑惑着,庄瞎子开口说道:“你打的是个凶卦。”家慧心里瑟瑟抖着,问道:“有啥说道吗?”庄瞎子冰冷着声音顾自说道:“心里有事,早做安排,否则大祸降临,回头不易。”
  家慧不敢向他承认自己连带着问了两个人的吉凶,她懊悔得差点要哭出来。她说:“我是个笨人,你能不能再点拨得仔细些。”庄瞎子翻着眼白说:“能说的我都说了,不能说的自去意会。”家慧无奈,只好摸索着掏出钱放在床上。
  庄瞎子朝床的方向竖起耳朵,眼白上下翻翻,说:“出了这个门,你没来过我这儿,我也没见过你。”家慧说:“我知道。”她千叩万谢退出屋子,听见脚下两声沉重的哼哼,才发现门口竟然卧着一头肮脏的猪。
  巷道里铺着大大小小圆滑的鹅卵石。家慧思量庄瞎子话里的意思,是学贤和家廉这次都在劫难逃了,脚下不免有些晃晃悠悠地发飘。转念又想,庄瞎子说只能问一个,自己却擅自问了两个,也许这个卦因此就失了效。这么一想,竟又暗自庆幸起来。可是,自己毕竟是来占卜吉凶的,既问不出来,又怎么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想到这一层,她几乎想回去再问一次。
  房顶上有一只猫诡异地走过去,爪子落在瓦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家慧觉得背后一直有人尾随,转过头,却又不见任何东西。
  回到家,魏学贤还没睡,问她:“屋里咋样?”家慧一脸疲惫地说:“还好。”魏学贤说:“你要不要洗洗?我去给你舀水。”家慧说:“你帮我倒杯水吧,我渴得嗓子快着火了。”魏学贤把一杯水递给她,说:“你回去一趟咋累成这样?”家慧直接脱了衣服,在魏昊旁边躺下,身子朝着墙里,说道:“我根本就没回去。”魏学贤问:“那你去哪儿了?”家慧说:“我到庄瞎子那儿去了。”魏学贤吓得一个激灵,责备她:“你咋跑他那儿去了?这不是明着惹火上身吗?”魏昊被惊得动了一下,家慧赶紧拍拍她,低声说:“我不到他那儿我去哪儿?你回来不说话,繁丽说家廉回到屋里也不说话,家义更是连个人影儿都找不见。我天天呆在屋里,只听说学校有事,到底啥事,你回来连半个字都不吐。是吉是凶,好歹也叫我心里有个数啊。”
  家慧平常难得对人有句狠话,万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都能忍受。到她不能忍的时候,魏学贤就不敢等闲视之了。魏学贤说:“有好多事,不是我们不说,是连我们都弄不明白,你叫我们咋说。”家慧不相信,说道:“你们天天开会,外头有啥事还能不明白?”魏学贤说:“也不是都明白,也不是都不明白。”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即使再谨小慎微,这次恐怕也难逃厄运,已经有人半明半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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