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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文庙的风铃都默然无声。他忽然极度想念益生堂,想念灰色的屋瓦下那份琐碎和温馨的家的感觉。他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在被子里,却还是感觉到寒意像血一样在每一根血管里流动。
12
春节过后,街道上组织的学习越来越多。报纸上天天登有各地公私合营的消息。图片、文字营造出一种轰轰烈烈的氛围。社论一篇接着一篇:《 进一步做好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工作 》、《 上海等地又有一批行业公私合营 》、《 北京绝大部分私营工商业行业将在最近公私合营 》、《 武汉市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的速度 》等等。家礼这段时间常和关以仁几个在一起,谈的都是合营的事儿。除了报上的文章,坊间还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大家徒劳地甄别着真伪,心里都怀着几分惴惴不安。最担心的,莫过于一家大小今后的生计。
章达宣却说:“既有来,便有去。杞人忧天,天终在上。”
解放那年,大家对共产党的军队不了解,都有些惶惶不安。他的左邻是个歪脖儿,被各种小道消息搅得坐卧不宁。章达宣见他终日神不守舍,就想捉弄他一下,说:“解放军正在找两个人。你我可都要留个心眼儿。”歪脖儿果然紧张起来,问他:“两个啥人?”章达宣左右看看,悄声说:“一个单耳垂肩,一个单臂过膝。”说完了又叮嘱他:“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让外人知道是我说的,你就算把我害了。我是看你老实,才说给你听。”
歪脖儿是个实心眼儿,听了章达宣云山雾罩的话,越发地寝食不安。趁天黑跑去岳丈家请教。岳丈一听是章达宣说的,心里先就有了几分底。“你把章瘸子的话再说一遍。”歪脖儿就把章达宣的话又学了一遍。岳丈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个章瘸子,糟践自己不算,还要糟践别人。他说的不就是你跟他吗?”
家礼却认为,章达宣的幽默固然令人轻松,可幽默之后呢,能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他说:“章伯,茅山城能有几个人像你呀!”
后院花坛里的花草渐渐显出绿肥红瘦的丰富。家廉又给家里来了封信,说自己已经和一个女同学结婚,等毕业就把她带回来。他事前没有透露一点恋爱的消息,突然说结婚了,大家不免感到唐突。家慧想起上封信的内容,猜测说:“怕是四川那个同学吧,要不咋会把家都舍了往那儿跑。”家礼心里有些不痛快,说:“生米都做成熟饭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还不知道。”魏学贤劝他:“新社会了,讲究个婚姻自由,你那些老规矩也该改改。”
家礼无奈,回了封信。丝毫没提自己的不快,只说很高兴你终于成家立业,父母若还在世,一定会乐不可支云云,算是作为家长,认可了这门婚事。
到了八月,几家中药铺联合成立了中药联谊小组。到十月中旬,小组改换招牌,成立茅山中药公私合营。几家药铺按照规定,把铺子里的药架桌椅都搬到政府指定的合营公司所在地。药品、物品都由公方人员作价抵给店里。定价的原则就低不就高。一斤当归才八毛钱。汪耀宗传下来的那套红木雕花靠背椅,一只折价两块钱,四只共折了八块钱。摆在前厅的长条板凳,一只折价八毛钱。几家药铺的掌柜忙忙碌碌地从家里往店里搬着东西,脸上都是笑模样,心里却都是惶惶然。关以仁说:“仁和丰是我伯的大头儿子( 最得宠的儿子 ),比我们哪个儿子都看得金贵。如今眼瞅着过继给别人,心疼得茶饭都不思了。”家礼听了这话,自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汪耀宗,只有苦笑。
开中药铺的有句老话,叫十年办不全,十年卖不完。益生堂的药品和物品搬了三天,就基本上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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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房里平时放药架子的地方,露出灰白的墙壁。地上到处是毛茸茸的阳尘灰。墙角有一张旧报纸,家礼过去捡起来,是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二日的《 人民日报 》发展中医中药的图文专版,登有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汉、陶弘景、李时珍的图片。家礼想起来,这张报纸是他特意收藏的。他喜欢上面的内容,觉得跟自己,跟益生堂有着很大的关联。大概是放在哪个药柜里,搬东西时掉出来了。他把报纸细心折好,转着身子看了一圈,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最后索性塞进兜里。
益生堂 第一章(35)
益生堂倒号了!益生堂倒号了!这个声音已经在他耳朵边喊了三天,喊得他无处躲藏。他对玉芝说:“我快要疯了。”玉芝劝他:“店没了还有人在,人要没了,就啥都没了。”他不能不承认这句话在理,可是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眼里像进了水,又酸又涩。
益生堂招牌取下来,长长地横卧在地上,满是灰尘,像一个被人抬着来门前求诊的病人,沉默无力地等待着有人来关照。玉芝两手沾着灰,问道:“牌子放在哪儿?”家礼指指屋里说:“搬到后院儿去。”两人便一头一个,扛着牌子,经过前厅,堂屋,天井,到了后院。
家礼四下望望,指着墙根儿说:“就搁这儿。”两人把屋檐下的杂物挪走,腾出一块空地,把招牌放倒,斜靠在墙上。家礼左右打量半天,说:“这样放着,下雨天会受潮,底下还要找两块砖垫垫,上头也得弄个东西盖上。”
玉芝觉得铺子都空了,一块招牌何至于这么认真,就说:“这东西还有啥用?盖不盖都那么回事儿,当柴火烧还怕漆味儿。”家礼狠狠剜她一眼,咬着牙说:“你女人家知道个啥!”玉芝说:“我又说错啥了,值得你这么跟我死皮愣眼的?你别一不痛快就找我撒气,我又不是小媳妇。”家礼眦着眼睛说:“你要喊得街坊四邻都听见是吧?”玉芝说:“听见咋了?我看你就是门内英雄,门外狗熊。”
晚上,睡得蒙蒙,家礼恍恍惚惚听见前面药房里有人在走动,步子很轻,声音却很清晰。他们睡的西厢房和药房中间隔着两道天井,应该听不见任何动静。可再凝神细听,走动的声音依然没有消失。他起身看看玉芝,因为天热,玉芝在睡梦里还在摇着蒲扇。他下床把煤油灯点燃,也顾不及罩上灯罩,用一只手掌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面摸去。穿过两道天井,也没有感觉到一丝风。可是灯火却来来回回摇曳不定。到了前厅的过道,走动声反倒突然消失了。他停下来,把油灯举起来往前面照照,看见药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晕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觉得纳闷:门是自己亲自锁的,钥匙现在还在腰上挂着,谁能打得开呢?这时,消失的脚步声又骤然响起,他手里的灯火突然剧烈地闪晃几下,带着一缕轻烟熄灭了。他只得摸着墙壁一步步往前蹭。
推开门,父亲汪耀宗穿着一身蓝市布长褂,挽着袖子正在抓药,手脚还像当年一样利索。身影长长地拖在墙上,到墙角后又向屋顶折叠过去。家礼羞惭不已,举着油灯,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说:“伯,咋能叫你抓药,我来吧。”
汪耀宗看也不看他,只问:“你把药都放哪儿了?害得我到处找不着。”家礼说:“屋里的铺子,你在时啥样,现在还是啥样。我咋会把药放错呢?”汪耀宗说:“你自己看看。”家礼情急地赶紧端着煤油灯去找。谁知拉开每一个抽屉,里面都是空的。他疯了似的把药架上的抽屉全部拉出来,个个像吊死鬼的舌头一样露在外面。他急出一头汗,回头去看父亲,汪耀宗竟然不在了。桌上只剩下他带进来的那盏油灯,忽悠忽悠地闪着愁惨微弱的光。他转身向门外扑去,凄声喊着:“伯!伯!”
“你咋了?咋了?”他觉得胳膊被人抓住,两腿挪移不得。睁开眼,竟是玉芝在推他。“做啥梦了,又是喊又是蹬的?”他抹抹脸,抹了一手的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身上也是汗渍渍地发黏。他怔忡地坐在床上,情绪还在梦里没有出来,忽然用双手抱住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心里喊着:“伯呀,都怪我做事不周全。当初,我若多长个心眼儿,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哇。”
玉芝起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又急又恼地说:“半夜三更,你闹的这是哪一出啊?”家礼不理会她,嘴里说着:“都怪我,都怪我。当初要不是我……”玉芝使劲儿摇晃他,说道:“啥当初当初的,当初咋啦?你做啥事儿了?”家礼突然止了哭声,看看玉芝,又看看窗外,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脸上又出现那副畏怯躲闪的神情,问道:“我说啥了?”玉芝把他一推,没好气地说:“我咋知道你说啥了,又是哭又是叫的。我看这间铺子快要把你整疯了。”她从床上把蒲扇摸在手里,说:“看你这一身汗,快睡吧。”
家礼起来,在尿桶里解个手,又上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梦里的情境一直在脑子里萦绕,父亲穿长衫的形象,那么真切,又那么沉郁,莫名地使他有些伤感和落寞。自己当父亲都十几年了,他忽然地像一个孩子,在梦境的回味里,有一种离家在外,又遇黄昏的孤独无助。
13
家廉和妻子孟繁丽是一九五六年秋到的家。他们的到来,使冷寂了许多日子的益生堂突然又热闹起来。家慧、家瑛得知消息都赶过来了。左邻右舍的,也都跑过来看汪家三媳妇。繁丽把他们在省城照的结婚相拿出来让大家看。有她单独照的,也有和家廉的合影。家廉穿的是中山装,她穿着列宁装,有一张穿了婚纱。玉芝看了说:“真是要得俏,一身皂。我还从来没见过真人能跟画上一样好看。”士霞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就嚷嚷起来:“三爹像唱戏的。”玉芝怕繁丽不高兴,赶紧拿眼瞪她。“嚼蛆呀,啥话到你嘴里就变了黄腔。”士霞委屈地指着照片说:“本来就是嘛,你自己看。”这一看不打紧,几个大人也都笑了。原来,因为是在黑白照片上着色,家廉也被涂了个红嘴唇和粉腮。
益生堂 第一章(36)
家瑛在这种场合从来是个咋咋呼呼的主,又得了家廉从省城带回来的几盒香烟,高兴得眉飞色舞,眉毛眼睛笑得挤在一起,露出一口黑牙,说道:“你看这姑娘,皮肤白嫩得跟瓷器一样,又细腻又红润,一双眼睛简直会说话。”家慧笑着说:“家廉小时候多犟,哪想到能修来这么好的媳妇。”家瑛说:“你忘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总不是月下老点错卯,把给人家的媳妇给了他。”家廉委屈地喊道:“照你这么说,我成赖汉了?”
家礼内心的不快,因为这份久违的热闹,减轻了许多。他常跑四川进药,知道那里湿气大,一年之中阳光灿烂的日子不多,常年云雾缭绕,女人一般长得外形湿润,软糯,小巧,可繁丽的个子却有一米七左右,和家廉站在一起,乍一看,几乎和他一般高低。家廉说,繁丽的母亲是日本人在东三省建立傀儡政权后,因为不甘做亡国奴,从辽宁逃难入川的。俗话说男高高一人,女高高一群。孟家几个孩子长得都像母亲。
一屋子人正热闹着,家廉突然问:“二哥呢,咋一直没见?”玉芝在一边儿忙说:“士霞,去学校叫你二爹回来吃饭,就说三爹回来了。”
家义的预备期已满,成了正式党员。士霞找他时,他正在开生活会。士霞在窗外等了半天,才把他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