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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达宣走了,玉芝忙着炸麻叶、麻果、肉丸子、绿豆丸子,炒瓜子,炒花生。家礼对玉芝说:“你把章伯送来的腊肉切一半儿,我给学贤他们送去。”玉芝就切了一半儿,用绳子系了递给他。家礼拎着腊肉,一边走一边想和章达宣两人的谈话。
走到辕门街,有人在屋檐下叫他:“嗨,嗨,天都黑了,还在路上找钱哪?”家礼抬头,见是做羊肉火烧的马掌柜,笑着跟他搭讪:“今儿的火烧又卖完了?”马掌柜说:“早清水了。要不请你吃一个。”
羊肉火烧是茅山清真教门的一种传统食品,皮用发面和油酥面糅合,馅用上好的羊肉、萝卜,加各种五香作料调制,经炭火烤出后,酥、香、辣、热、鲜,是茅山人冬季的上佳食品。马掌柜的羊肉火烧,一律选用羊的前腿肉,买回的面粉,还要用特制的箩筛再筛一遍。吃他的火烧,得双手捧着吃,怕的是脆皮掉在地上,可惜了。他有个绰号,叫“马痰迷”,所迷大雅,整本《 三国 》可以倒背如流。书中一百多人物,个个烂熟于心。他说孔明的“空城计”,说到司马懿兵临城下一章,能让听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家礼说:“忙完了,不去找人说两出《 三国 》?”马掌柜摇摇头。“不说了。如今各忙各的,没人愿意听了。再过两年,别说《 三国 》,恐怕我这火烧铺子也要收摊了。”
家礼说:“不会,不会。过两天闲生了,你说两出,我来过过瘾。”马掌柜说:“好啊,你可说话算话。我把茶沏好,一心等你。”家礼笑着答:“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两人又站着说了会话,家礼告辞往魏学贤家去了。
到了魏学贤那儿,一屋子的人,有严国材、梅秀成,还有仁和丰少掌柜关以仁,都是上门来讨对联的。关以仁长得浓眉突眼,目光锐利。说话也是嘁里咔嚓,干脆利落。其父见其锋芒太露,入学为他取学名关以仁。来自《 大学 》里“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一句,且又暗合了仁和丰的仁字。
魏学贤一手好字,在茅山有口皆碑。一临近年关,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求取。来的人都不是徒手而来,回去时,也绝不会空手而归。
严国材一见家礼进来,脸上的圆鼻子圆眼笑成一堆。关以仁也笑着和他打招呼。只有梅秀成坐着不动,连招呼都没给一个。
家礼故作不见,依旧寒暄道:“哟,高朋满座呀。”
关以仁接口说:“我们来魏老师这儿开卡金( 茅山土话,占便宜 )会,你来晚了。”
一屋子人都被这话逗笑了。
解放前,茅山市场上形成两大商派,一个金派,一个蛋派。金派指一些财大气粗的商行;蛋派,则是一些二道贩子,人称鸭子客。蛋派本身没有资金,随行就市,架空卖空。金派则为了共同的利益,常在一起聚会,研究商业行情,统一市面物价,形成垄断经营。如外地盐商从四川运盐,未到茅山,金派就大肆降低盐的零售价格。这样,等盐船抵达后,就只能按当时的市价抛售。金派于是大量买进。待盐船一走,立刻将盐价恢复到日常水平。那些小商小贩自然被挤对得难以生存。群众因此称金派为卡金会,借以讽刺他们垄断物价,牟取暴利。关以仁显然是拿这个典故戏称他们占了魏学贤的便宜。
魏学贤笑说:“你们这样的卡金会多开几回,我的年货就齐了。”
魏学贤把每家的对联归拢,卷好,写上姓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文。一家各有好几副,分大门,二门,房门,连厨房门都要贴。为梅秀成写的有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条幅。关以仁家的大门对联是:虽无奇方妙术却能除疴去瘼;但有仁心慈愿只求济世利民。大家按名取了自己的东西,一一谢过,告辞散去。
益生堂 第一章(29)
客人一走,魏学贤问家礼:“梅掌柜跟你两个好像有点过节儿?”家礼嗨一声,说道:“还不都是为家义那件事。”魏学贤问:“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他还放在心上?”家礼叹一声,说:“是我对不起人家,还有啥话说呢。”魏学贤理解地说:“这倒真叫你为难了。”家礼说:“你说我为难,家义可不这么看。如今他回来一次,跟我吵一次,做啥他都说不对,嫌我觉悟低。”他受了梅秀成的冷落,心里有些郁闷不快。过去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来来往往礼数周全,彼此敬重,如今闹得见面不说话,家礼是一肚子委屈不知找谁发泄。
家慧宽慰他说:“大哥,你也别生气了。啥时候老二到我这儿来,我说说他。”魏学贤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说他也未必管用。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反革命家属,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家慧说:“你咋也说这种话?”魏学贤说:“不是我说,你们看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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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看家礼阴沉着脸,便转个话题问:“家廉有信来吗?”家礼点头说:“前不久来过一封,说是不回来了,要跟同学到四川过年。”家慧说:“哪有大过年往外跑的?是个啥同学啊,这么好?”家礼说:“谁知道呢,信里也没说。”家慧说:“出去读了两年书,就摸不着他的脚掌皮了。”魏学贤问:“他快毕业了吧?”家礼说:“是,就是今年夏天。”魏学贤又问:“毕业了去哪儿?”家礼说:“他没细说,看那意思好像是要回来。”
三个人坐着喝茶,话家常,又说了会儿话,家礼才告辞出来。因为心里郁闷,已经走到家门口了,转念一想,又越门而过,走几十步远,出了南门,下河顺水一直往下走。因为是年关,又是冬季,河滩上几乎没一个人。一只渡船冷寂地泊在岸边,在苍茫的夜色里盹着眼。回头看岸上,星星点点地有些灯光。很多家的女人,这时都在厨房里,忙着炸米花,馓子,蒸米做甜酒。过去殷实人家还要做春酒。醉和春专为显贵人家做春酒,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最忙的。
家礼出了城门,顺着石阶一级级步下河滩。河上风大,他将两手笼在棉袄的袖筒里取暖。自汪耀宗过世,接掌益生堂,他在内在外做的每件事,都恪守父训,不敢有佞妄之举。但自从那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发生后,生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难以驾驭。益生堂的人走出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的多是笑脸。工商业兼地主,这两个几乎是瞬间具备的特殊身份,包含了某种阴差阳错的误会,而他自己,被这个误会折磨着,日日夜夜,难以摆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层灰雾,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慢慢将他和人群隔开,和家义隔开,弄得手足不能相亲。一种自惭形秽的猥琐在他心里像毒瘤一样悄悄滋生出来。
他边想边缓缓向前走。举目四望,朗朗天地间,苍凉如水的夜色里,只有他一人在踽踽独行。河水在寂静的冬夜,平缓地流淌着。对岸那棵高大的皂角树,若隐若现地像一团魅影。这棵树历经百年,看尽了沧桑世变。民国二年,花溪河发大水,几十米高的树没在水里,只剩树梢。滔滔洪水卷裹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又奔流而去。南关街水深盈尺,人们到了以舟代步的境地。洪水退后,城乡一片狼藉,但这棵大树竟屹立未倒。
过去每逢年节,走到河面最亮的一处地方,不用回头,就知道岸上是梅家的宅子。梅家会在后花园沿围墙挂上一排红灯笼,昼夜燃着红烛。现在,几幢房屋黑黢黢地兀立着,像是早就睡着了一样。
章达宣曾经为茅山未出阁的姑娘们编了一段顺口溜:
南关的姑娘吹拉弹唱,
大街上姑娘东游西逛,
西关的姑娘门后张望,
辕门街姑娘狗嫁娘娘。
南关的姑娘说的就是梅家。大街上商铺云集,姑娘们观念开放,春天踏青,吃土地会,逛庙会,都少不了她们的影踪。西关姑娘特指润身斋。因为严家家教甚严,姑娘们几乎足不出户,闻见街上动静,只能躲在门后偷看。而辕门街住的多是小户,以经营熟食为生,家中姑娘常被煤烟油烟熏染得满脸重彩。这首打油诗形象传神,一经推出,便在茅山城不胫而走,大人孩子都会念叨。
家礼想到这个,不由得笑了。他羡慕章达宣的达观,却学不来他的性格。如果这事搁在章达宣身上,他会如何对待呢?至少,章达宣的达观和魏学贤的透彻,会减轻事情本身带来的压力吧。
再往前走,顺着一溜城墙,就到了闺文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成残垣断壁。从青砖缝里,长出青草。到了冬天,只留下胡须似的几茎枯根。两边锯齿状的城墙垛子还参差不齐地保留着。城墙上用红的、蓝的、黄的纸,写着几条标语:
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
人人动手,消灭四害!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宽阔的河滩上走进窄狭的街巷里。远远近近,断断续续传来孩子们放爆竹的声音。
11
转眼到了年三十,家家门上都贴好了对联。益生堂大门外贴的还是那副老对联:
严于律己有容德乃大
宽厚待人无欺心自安
横批:
宽处积德
药房门口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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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0)
架上仁丹能造化
壶中日月可回春
吃过早饭,玉芝跟几个孩子在厨房忙团年饭。家礼按照惯例带着账本出去收药钱。
茅山的中药铺多半不收现钱,而是按一年三节结算,乡下路远的自然除外。这三节一是端午,二是中秋,三是腊月三十。最关键的就是这腊月三十。忙了一年,到这个时候,万事都该画个句号,以便来年从头开始。平时记账抓药。药铺持账本,病家持折子。病家来抓药时,自带折子,看完病或抓完药,由医家同时在折子和账本上记账。到了三节,医家拿着账本上门,与病家保存的折子上的钱核准了,病家就把药钱一次性付上。遇上一时付不上钱的,需等下回再来要。但到了年三十,则无论如何不得再往下推诿。还付不上的,那是实在拮据,医家多半就将欠账一笔勾销。赖账的不多,讨账起冲突的时候就少。像仁和丰、涵春堂这样的字号,和益生堂一样,都有行善济世的好口碑,赖账、逼账的事更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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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上午,到家时,家礼已感到有些疲累。玉芝正在锅里炒绿豆沙,准备做夹沙肉。士云在灶边儿蹲着择木耳,士霞坐在小板凳上剥葱。案板上生生熟熟、红红绿绿地摆满了盘碟,厨房里弄得像做道场。玉芝问:“收得咋样?”家礼咝咝哈哈地坐到灶前烤着冻得冰冷的两手,说道:“还行,就剩辕门街一个寡妇没收上来。”玉芝问:“为啥?”家礼叹道:“造孽呗。男人是个驾船的,前年到四川运货,路上翻了船,留下一个女人,三个娃娃。这都快过年了,门上连副对子都没贴。我一看,连门都没敲。”
玉芝问:“是不是贸易公司那条船?听回来的人说,那船是注定要翻的。在四川开船时,有人看见船上的老鼠上了岸。要是缓一两天,挑个吉日再走,兴许就不会出事。是船老板为赶船期犯了忌,杨泗老爷都没法救。”
家礼问:“士兰呢?”士霞快嘴说:“在门口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