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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梅家那边,梅秀成出去了,只有他女人在家。媒婆怕露出收礼的破绽,半句好话不敢多说,只管编派汪家的不是。梅秀成女人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个中蹊跷,气得撇着嘴说:“真的是命相不符,还是有别的道道?没准儿是看我们屋里出了老二这宗事儿,怕沾腥带荤吧。”
媒婆赔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兴谦伸出一根手指头,也比他们益生堂的腰粗些。他们真要是推三阻四,也算我们二姑娘的造化。”梅秀成女人说:“那就多劳你再费心。”媒人笑眯着眼说:“应该的,应该的。家有美凤凰,还怕找不到梧桐树。益生堂小门小户的,舍了也就舍了,没啥好挂牵的。田不种好是一季,伴不找好是一生。二姑娘这样一等的人品,我保准帮她定一门好亲。”
梅秀成女人诉苦道:“你不知道,我们当嫂子的难做人哪。照理说,公公婆婆不在了,当嫂子的替她操心,是天经地义。可是心操多了,弄不好,外人会说我们嫌弃她,落个里外不是人。”这些话她故意说得很响,就是想说给梅秀玉听见。媒人顺着她的意思,尽拣些好听的话说。梅秀成女人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好话后面图的是什么,却就是装糊涂装到底。媒人等来等去等不来实惠,只得讪讪地站起身告辞。一出门,咬着牙齿恨道:“哼,一毛不拔的货,就这样儿还想早点把小姑子打发出门。等着吧。”
梅秀玉躲在自己房里,那句“沾腥带荤”的话听得她心如冰水。爱情果然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家义站在岸上,看她在水里沉浮,丢过来的,竟是一根稻草。她疯了似的在心里喊着:“我要去问他!我要去问他!他不能这么哄我!”
桌上搁着花绷子,一幅牡丹图快要绣起,只剩右上角的两只蝴蝶还没成形。她冲动地找出剪刀,一刀豁下去,花绷子中间洞开一个窟窿。牡丹已经凋谢,蝴蝶也再不会飞临。梅家二姑娘的生命里再不会有鸟语花香的春天了。她倚着床,感觉地在一点点沉陷,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深处下落。
梅秀成夫人送走媒人,回来在堂屋坐着,余怒未消,把一肚子不痛快都怨在梅秀玉身上,指锅骂碗地说道:“媒人送上门的时候挑三拣四,如今可好,求到人家门上人家都不要。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梅秀玉在屋里听着,把剪刀摸在手里,对着一个空的不可知的去处喊道:“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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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15)
窗外暗淡的光线射进来,给刀刃镀上一层寒光。她嚓一声把丝绢从花绷子上扯下来,狂乱地用剪刀剪成一块块碎片。刀尖滑过指尖,一滴血红玉似的越洇越大。她怔怔地看着,心里有一种狂放的快感。她巴望着手里的剪刀能舞动起来,将自己连同阴冷的四壁一起撕碎。
当晚,她托辞身体不舒服,没出来吃晚饭。第二天早晨开了门出来,竟是一身素装,干净,整齐,头发梳得如平日一样纹丝不乱,只是脸上未施脂粉,手上的玉镯子也不见戴了。
牡丹花一样的梅秀玉,昼夜之间变成了一枝带霜的素百合。
梅秀成一眼瞅见,惊呼道:“你这是咋了?一天的工夫竟瘦成这样。”梅秀玉虚弱地说:“没事儿,头有点儿晕。已经过去了。”梅秀成夫人正在摆碗开饭,把手里正握着的一把筷子哗一声丢在饭桌上。梅秀成看看自己的女人,刚开口说“昨天的事儿……”就被梅秀玉把话打断。“大哥,啥也别说了。我在屋里一天,给你们做一天。吃穿由你们看着给。等有了合适的人家,你们做主把我嫁出去。真没人要了,我就去做尼姑子,不会赖在这里吃闲饭。”
梅秀成夫人有些心虚,讪笑着说:“哎哟,看你说的。只要没出阁,你就是这屋里的人,吃的用的还能少了你。你说这些话,倒像我们谁亏待了你似的。”
梅秀成在汪家折了面子,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本就迁怒于妻子不该怂恿他,这会儿看见梅秀玉形容憔悴,又听夫人话里带刺,便把手边刚盛上来的一碗稀粥哐啷一声掷在地上,粥汤和碎裂的瓷片四散溅开。“你嗦个屁。这屋里我没死,还轮不到你说话。真要把我惹烦了,我叫你们一个个地都过不成。”梅秀玉目光哀怨地看他一眼,默默弯下身去地上收拾。
梅秀成女人原想撒泼闹一闹,一看梅秀成铁青个脸,双眼突起,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再不敢言声,灰着脸溜到后面去了。
梅秀玉轻声说道:“嫂子也是一片好意,你不该这样。就算是为我着想……”梅秀成喘着气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自己屋里人都开始不把你当个人敬。你要不治住她,一天一天的,她都要骑到头上唱戏来了。”梅秀玉说:“屋里出了事,谁心里都不舒服。嫂子不痛快,叫她出出气也就算了。”梅秀成望着她说:“汪家的事也怪大哥。当初秀琬来信,我还有些犹豫。后来架不住你嫂子三催四催,就依了她。老二的事一出,我也是想让你赶紧出去,免得跟着我们一起倒霉。哪想到会弄成这样。”
梅秀玉双目低垂,面无表情地说:“大哥,这事儿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梅秀成说:“啥命不命的,死了张屠户,还非吃带毛猪不成?我就不信,茅山城再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梅秀玉心里疼得直打哆嗦,说道:“我的事大哥就做主看着办吧。”她的语气里有种心如死灰的冷漠,梅秀成听了,禁不住心里打个寒战,暗暗惊叹:表面温顺的妹妹,骨子里却有着跟他一样的敏感、自尊和刚毅。
梅秀玉把碎瓷片端到后院顺城墙倒下河滩。花随人愿。自从家里出事,梅秀成再也无心侍弄花草,花坛里的花无人照应,都凋谢了。鱼缸里的金鱼因为长时间无人喂食,沉在水里总也不大露面。梅秀玉怔怔地站在鱼缸边儿,脑子里浮现出和家义一起站在这里观鱼说话的情景,心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用手轻轻抚着缸沿,回味着一只男人的手传递出的那种难得的温暖和坚实。家义的亲吻,至今想起来还让她意醉神迷。她这一生,仅此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抚爱。可现在,这个男人冷漠地回绝着她的热情和期待,她的初恋在他莫名的退缩面前无疾而终。她被置于孤独的绝望之中,感到莫大的屈辱和伤害。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滚落下来,落进水里倏忽便无影无踪。
临河的院墙边儿那架葡萄,绿绿地像个棚子一样显出无限生机。一串串果实垂挂下来,还远没露出晶莹剔透的成熟,粒粒只有莲子大小。梅秀玉揪了一粒放进嘴里,只觉又酸又涩,像她的心情一样……
6
虽然避过了面对媒人的尴尬,家礼心里对提亲的事还是难以释然。他担心自己的失信会影响到家慧和梅家的关系。他说:“你跟梅秀琬是妯娌。我亏欠了梅秀成,她会不会嫉恨你?”家慧说:“人家是读书人,心眼儿哪会那么小。”她没顾及自己,只是叹家义可惜。“梅家二姑娘我知道,那可是个好姑娘。”家礼说:“我也说好,家义偏说梅家老二是镇压的,往后会受牵扯。”家礼往家慧跟前凑了凑,压低声说:“你想,这话我咋能去跟梅掌柜说,所以我只好躲着不见他。这么多年的关系,就为这事儿,弄得冰炭不容。”家慧说:“大哥,你也别太在意。梅掌柜也不会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家礼说:“这不是小心眼儿不小心眼儿。这事要放在我身上,我也过不去。”家慧说:“你早没跟我说。你要早跟我说,我去劝劝他。”家礼苦笑着摆摆手。“好,好,你趁早别去惹火烧身。到时候把你也气坏了,我还没办法给学贤交待。”家慧笑着说:“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坏。”
家慧从小身体孱弱。请算命先生看相,算命先生说没有大碍,待过了十二岁会慢慢痼疾除身。结婚一年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变得又丰满又红润。她做姑娘时虽然一直身体不好,却生就一副好身坯,腿长,脖子长,腰条细。病弱时形销骨立,一旦肤肉丰满,就显得气韵非凡,娇柔动人。
益生堂 第一章(16)
耀祖生了三男二女,如今在世的只有小姑娘家瑛,在堂姊妹里排行老三。家慧排行老四,家贞排行老五。家瑛成婚最早,已经做了孩子母亲,所以说起床笫之事无遮无拦。她看着家慧日渐丰盈,笑着打趣说:“你简直像小肠灌肉,鲜红粉嫩,看着好看,吃着好吃。”又问她:“学贤好不好?”家慧不知她话里有话,老实承认说:“好!”家瑛就捂着嘴笑,问她:“他是咋把你好得赛过杨贵妃的?”她这一笑,家慧恍然明白自己入了圈套,又羞又恼地红着脸叱她:“三姐,你一说话就没正形吗?”她记着母亲教诲的上床夫妻下床客的话,再加新婚燕尔,羞涩感还没退尽,难以启齿床之事。家瑛却嫌不够,还要说:“我说啥了?是你自己往歪了想。咋样?想不想吃酸的?”家慧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想。”家瑛不相信地瞥着她的肚子,说:“咋会不想?我同房当月就坐胎,不到一年就有了大的。你这都好几个月了,咋还是个瘪谷子?学贤不急呀?”家慧说:“他是个温和性子,我从来没看他急过。”家瑛说:“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搁一般男人,往你身上一趴,就恨不能你撅屁股给他生儿子。”
第二年家慧好不容易坐胎,谁知怀孕不足两月就小产了。以后数次怀孕,数次小产。医生说她体质太弱,要慢慢将息调养方能固住胎气。到五四年夏,终于铁树开花,女儿出世。由魏旷臣取一单名,叫昊。
今天是孩子满月的日子。魏学贤请了家礼、家义和家瑛来家吃饭。一大早,魏学贤母亲就赶过来给两人帮忙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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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学贤现在是城关小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家慧从老屋宅搬出来,住进学校旁边的一间小院子里。院子不大,却很清静,南边植有一株葡萄,浓郁的绿阴将阳光筛在院子里用青石板铺出的地上,生动得像一幅画。院子的另一端立有一口大水缸,缸中有一嶙峋的假山。几尾红鲤鱼有七八寸长,悠然自得地在山石和水草中间穿梭来去。院北是住房,一共三间,中间是客厅,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中堂画,两侧配有魏学贤自题的对文:
思飘云物外
乐在智仁间
魏学贤正和母亲坐在葡萄架底下烫鸡。家慧抱着孩子站在屋门口,一遍遍往院门外张望。她头上还包着一方帕子,面色白皙,两颊略显得有些浮肿。魏学贤劝她:“时间还早,你去屋里歇着,别总站在风地里。”他把漂着一层鸡毛的热水端到厕所倒掉,进屋换盆清水递给母亲。魏妈就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拔鸡身上的绒毛,也说:“等我这只鸡收拾干净,他们差不多该到了。”
正说着,家礼、家义、玉芝和士云、士霞、士兰相跟着走进院里。魏妈赶紧起身招呼他们屋里坐。玉芝从家慧手里接过孩子,问:“取名字了吗?”家慧看看学贤,说:“爷爷给取了一个,叫昊。”玉芝惊叫:“号?咋叫这么个名儿?”家礼气恼地抢白她:“你咋呼啥?也不等人家把话说完。”魏学贤在手心边比画边说:“是上边一个日,下面一个天的昊字,广大无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