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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浅见,但“不吐不快”,哪怕又当了“堂·吉诃德”,还请大家批评。
中国人能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思想
俺的关于史华慈的“歪批”文字(《读书》2009年第11期),遭到人家的反批评(任锋:《如何理解史华慈问题》,载《读书》2010年第6期),洋洋洒洒,累数千言(读着好累),批评之一是不该“空过宝山”,没好好领会洋大人的教诲。其实,俺是不懂什么史华慈的,但如果“皓首穷经”,研读一位老外的晦涩大作,最后得出一个“民主还是比专制好”,就跟没说一样的结论,我看,还不如免了罢。
回到正题,那个所谓“思想史上的天花板”问题,如果说中国传统无法回答,令人汗颜,西方民主就一定能够回答吗?提问者似乎没感觉到,西方研究民主问题的专家们多年来的困惑和争论。
最近因为“反行为”的“理论化”问题,有学生建议我读一读“博弈论”和“行为经济学”的书。岂知在一部“博弈论”著作里,赫然就写着有关的问题,说“民主”也不是在所有场合能够保证的:希特勒,不就是德国人民“选”出来的吗?
我对史华慈并不了解,阿伦特倒听不少人说起,也读过一本半本。不久前,不意间在一位朋友的书架上,发现她的集子。为了了解阿伦特的两个主要观点,朋友收集了她的有关著作,以及各方面对阿伦特的研究书籍文章,单这些就一二十本,而且都是原文的。我这位朋友认为,如果只读一二本,甚或是翻译的文本,乃至只是寻章摘句,那还是“免开尊口”,其实是没有资格谈论这些问题的。
那我就要问了,批评我的各位,您如此这般的下过一番工夫吗?阿伦特则还罢了,“等而下之”的不知什么人物,只因为他是个老外,有点名气,就一律要去读去学,那值得吗?再四处推介,岂不是“误人子弟”?
我对政治思想的探讨,还很肤浅。但我相信那是一个有力的反问:我们读懂了自己传统的“症结”所在吗?像我当年那样带着对柏杨“酱缸论”的推崇,立志到美国“取经”的,恐怕还不在少数。为了年轻时的那点子提问,就“一股道走到黑”,到今天还不该反思一番(对于传统及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我是到美国几个月后即改变了态度,像我这样的后来者恐怕也不在少数)?
对此,佛家好像有一个说法,即佛在我心。我们难道不能就此类问题重新提问,“求诸己身”?
我的意思,大概也就是这一点,其余就“没啥可说的”。有问题应就问题讨论问题,挟洋自重,引几句洋人的话,怕是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其实,有一位定居在国外的学者说过,汉学家中能够完全读懂中文,用中文写篇短文的,并不多见,更遑论大量掌握文献的深刻研究了。
老舍曾经说过,中国人没有自己的思想,事在八十年前(参见《猫城记》),现在中国人自己的东西不是没有,为什么非要拿外国人说事儿不可。国人“崇洋媚外”好多年啦,什么时候才可以醒一醒呢?
再论“天花板问题”
吕思勉先生曾说:法家之言,皆为君主说法:设君主而不善,则如之何?设君主而坏法,则如之何?近之持立宪论者,每以是为难。然此乃事实问题,不足以难法家也。何者?最高之权力,必有所归。所归者为君主,固可以不善;所归者为他机关,亦可以为不善。归诸一人,固不免坏法;归诸两机关以上,岂遂必不能坏法?……固曰:此事实问题也(《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530页)。
钱穆先生也说:皇帝不能皆贤,纵贤,而因长时期高踞尊位,总不免横添许多不良影响。但这是“人事问题”,不关“政治体制”(而且还给人以在内部自身扭转之希望)。我们不能专据这些人事来衡定整个的政治体制,来“抹杀那整个政治体制背后所有的理想,及其一切规制法理之用心所在”。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尚无发现一种绝对有利无弊的政制,亦没有一种可以推行数百年之久,而不出毛病的政制”(《国史新论》,第80页、第82页)。
这些都可以说是从中国自身出发的解释。读了这些话,您对所谓“中国思想史上的天花板问题”,是不是会有一些新的想法呢?
一个人做主
吕思勉先生说:儒家的希望,是有一个“王”,根据着最高的原理,以行政事,而天下的人,都服从他。假如能够办到,这原是最好的事。
吕先生又说:但是能不能呢?恐怕就不能了(《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773页)。
而在我看来,历史上没有做到,是不是就说明这个“理”错了呢?恐怕还不一定!
这也涉及历史是“什么”的问题。
也许,因为中国文化“任重道远”,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失败”,展现出这么多的“毛病”,经历这么多的“考验”——负载这么多的“功能”,让你得出这么多的“教训”,几乎没有一个“难题”、“困境”是可以“逃逸”的,——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并不是让你有了个“理儿”就“一步而蹴”、“万事大吉”的。
国人多好吃“香饽饽”,那不是存心“捡便宜”吗?你没有经历过那些事儿,没有历经层层的苦难,从中悟出层层的道理,最终就“大彻大悟”,那怎么能行?
回过头来说,这个世界,或许就是令你受尽千般万般苦难,以此来检验你,看你还能不能把持住那个“理儿”?
这能说是“理儿”的错吗?
正面看待传统政治理念
对于传统政治理念,先贤也有不能免于“时代偏见”的时候(今日何尝不是),但持论平允,其间也有不少让我们读了再读之处。
如吕思勉先生曾经写道:中国古代的专制制度,也是由古代哲学所造成的:古人信万物一本说,所以认君主专制,为当然的治法。《公羊》何《注》说:“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与董仲舒一样,都替君主专制政体,立了一个极深的根据。但照古人说来,就是“王”也要法“天”,“上”也是统于“元”的。所以一方面,虽然看得天下之本,系于人君一人。又一方面,还有“见群龙之首”之义。后人却只取得一方面,这不能全怪古人(《吕思勉论学丛稿》,第184页)。
世谓武帝之崇儒,乃所以便专制,非也。儒家虽崇君权,而发挥民权之义亦甚切。平心论之,九流之学,实未有主张君主专制者(《吕思勉论学丛稿》,第204页)。
孔子旷观千古,知小康时代之不可不立君也,而又知君权之不可以无限也。于是倡为主权在民之说。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曰:得乎邱民为天子,此其陈义可谓独有千古矣(《吕思勉论学丛稿》,第264页)。
这在理上有何不是,独谓中国始有一“令人汗颜”之“天花板”耶?这岂不是“倒霉看反面”吗?世上又哪里有那样“知行合一”、“完美无缺”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制度?
钱穆先生亦曰:常听人说,中国自秦以来两千年的政体,是一个君主专制黑暗的历史。这明明是一句历史的叙述,却绝不是历史的真相。那只可说是一个君主一统的政府,却绝不是一个君主专制的政府。诸如人才的选拔,官吏的升降,赋税的征收,刑罚的处决,依然都有法制的规定,绝非帝王私意所能轻易动摇。中国传统政治,既非君主专制,又非贵族政体,亦非军人政府,亦非阶级专政,则中国传统政体,自当属于一种民主政体(《文化与教育》,第66页、第82页)。
我还是那句话:吾人看多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失败”,而忽略了它的本意,也忽略了“历史”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一层意思?它难道不可视为一种“隐喻”,并非我们目下即能回答的?
帝力于我何有哉
一般学人多认为中国传统是个“专制政治”,甚至说是一个“专制社会”。
前者我们且先放下,来谈一谈后者:中国传统是“专制社会”吗?
近日遇到一位学者,她研究的题目是,中国知识分子怎么都得了“软骨病”?其主要结论是:由于当代的某些原因。同时,却又极力从中国传统中寻找一些“相关的”因素,并列举了不少古人的“语录”(包括我都没听说过的一些)。这就不只是自相矛盾了。
记得老友李零曾经说过,这样寻找中国历史里的一些“有利因素”,那什么结论得不出来?再说,历史里并没有“新鲜事”,所有的事情差不多都是有“先例”(包括“先兆”)可寻的,那能说明什么?
所以我们必须从大处着眼。用黄仁宇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先综合,再分析。而不是倒过来。
首先应该认清,中国古代,政治是很“小”的。“庙堂之上”,可能是“一人说了算”,但它涉及的范围,跟今天相比,可就差得多啦。
我曾经在《活着的传统》中写道:
清代所形成的,仍然类似一种“二层社会”,政府仍是高高在上,在县级以下的广大农村地带,却是另一个社会,二者之间甚少关联。康熙后叶,圣祖皇帝曾几次说道:“蠲除额赋,专为小民乐业遂生,一岁之内,足不践长吏之庭,耳不闻追呼之扰”;“务使小民一岁之内,绝迹公庭,安处陇亩,俾得优游作息,经理农桑”(康熙四十四年十一月癸酉谕,四十六年十一月己酉谕)。这种“务使小民绝迹公庭”的思想,就是上述精神的一个写照。
中国古代有一首诗,名字是《击壤歌》(作者不详;见于清人沈德潜编著《古诗源》),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恐怕是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还有一种说法,好像中国人都想“做官”,其实,那只是一小部分(读书人很多,能考上功名的有限,再能做上官的家更少了)。而且呢,说做官以后就一直留在官场,一路往上爬,不到点就不退休,那也是误解。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做几年就下来,回家了:或者做“田舍翁”,或者作学问(如清代之考据学就是提供给这种人的一大研究方向),悠哉游哉了。
孔子曰:“士志于道”,孟子曰:“士尚志”。孔子又赞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不能用其道,则藏道于身,宁退不仕。重道而轻仕,此亦涵有一番甚深衡虑(《国史新论》,第162页、第170页)。不是非当官不可的。
吕思勉先生说:中国古代的君主,岂不要权力横绝,无所不为吗?这又不然。这在理论和事实上,都自有其限制的。(一)在理论上,天子原以除暴而兴,自然负有爱民的义务。(二)在事实上,暴政所能及之范围,亦自有其一定的限度。秦汉以后,幅员太大,中央政府的权力,无论其为好为坏,都不易无孔不入。中央政府之影响,所能及于社会者实甚微。历来的议论,说什么圣君贤相,庶政咸理,人民大受其福,不过是读惯例古书,想当然的话头。
所以中国政府之统一性、积极性,说起来实极可怜。然亦因此而得保存一种消极的民主。一极小的范围之外,则悉听各地方之自由。欲由中央政府遥为宰制,一切包揽,则于事实不可能。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