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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却澄澈了起来。
真正的韩渊一声不吭地走到程潜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轻声道:“小师兄。”
小叫花小的时候,其貌不扬,是个只会出馊主意和傻乐的顽童,长大后依然称不上特别英俊标志。
他身材高大,两颊却十分瘦削,一身漆黑的蟠龙长袍,气质总是紧绷的,他时常一人分饰两角,便因此裹上了一层喜怒无常的邪气,看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人模狗样。
程潜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云山雾绕、压抑得不行的十方阵,片刻后,他将目光收回,落到韩渊身上,平静地问道:“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想干什么?”
韩渊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程潜又道:“当初为什么要跳海而去?为什么要跑去和魇行人混在一起?为什么放任心魔?嗯?”
韩渊垂下眼。
程潜:“唐轸说,若不是师父将师祖不生不死的封印起来,你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从他手里拿到北冥之名……你既然这样威风,为什么还要去扶摇山下听山音?”
韩渊突然死死地咬住牙。
程潜用小腿轻轻撞了他一下:“听山音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这一回,韩渊终于开了口,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听见不知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飞,师父那块三脚的门规桌在地上‘咣当咣当’乱响,有大鸟迎风举翼,羽毛翻飞,我猜……可能是水坑。”
程潜道:“不知堂……师父在不知堂给我们两人一人一个戒辞,你的是‘磐石’,我的是‘自在’,还说入门功课是抄写门规,你耍赖说不识字,赖着不肯写。”
韩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程潜问道:“你说要抽小师妹妖骨的话,是真心的吗?”
韩渊缓缓地抬起头。
程潜轻声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小时候他们两一起玩的时候,都是韩渊喋喋不休,程潜爱答不理,偶尔赏光给个“嗯嗯啊啊”的敷衍,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变成了程潜不停地追问,韩渊却惜字如金了。
韩渊听了,避而不答,只缓缓地说道:“天衍处自诩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树大根深,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露出来的却只是冰山一角。”
程潜面无表情地听着,看起来并不惊诧。
韩渊见他这样,便道:“哦,你知道了,那么看来,师祖之所以入魔,顾岛主之所以冤死的缘故,你也是明白的吗?”
程潜:“我没有问你这些——”
韩渊打断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那天锁仙台中也混有天衍处的人?除了你们这种三五个人四处流浪的落魄门派外,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他们的……”
程潜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的无名火“腾”一把烧到了眉心印堂,压着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没问你这个!”
韩渊兀自道:“蒋鹏在外游历的时候被引入噬魂灯,当时,若他不压制噬魂灯堕入鬼道,便会像那些鬼影一样,成为牺牲品,可你知道是谁将鬼道功法传给他的吗?”
这事程潜倒是没听过,但此时他也丝毫不关心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他平静的神色终于破裂,露出了深藏的怒意。
“当年师父只说他是葬身噬魂灯下的第一个怨魂,你知道第二个、第三个是谁吗?”韩渊道,“与扶摇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阴山,就在你我现在所在之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蒋鹏发狂而至,杀村民五十余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户人家将还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进井里。在井里藏了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经过想要讨水喝的一个老乞丐捞了上来。”
程潜怔住,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为什么天衍处拦截韩渊时,不将斩魔阵当当正正地设在扶摇山旧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阴山脚下?
为什么天下诸多乞讨儿童,师父当年独独看上了韩渊?
“小孩跟着老乞丐,成了个小乞丐,十多年后,才在一个破庙中懵懵懂懂地被以为真人师父带走,从此他有院子住,有仙鹤玩,有干净衣服穿,还有师兄们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没有这样快活……”韩渊缓缓地转向程潜,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哑声道,“一道画魂,什么都没有了。”
韩渊的话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了,好像那个痛苦挣扎、躲闪迷茫的韩渊再次消失了,暴虐的大魔再次又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低低地冷笑起来:“他们是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我们这些世道上的蝼蚁,便只能任凭那只手搓揉么?既然大道要这样龌龊的手来端,那我为什么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了如今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没有人会原谅我!”
“没有人会原谅你?”程潜心里一根弦“嘎嘣”一下断了,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边,直直地看进韩渊的眼睛,“谁不原谅你?”
韩渊……那心魔充满讥诮地一笑,道:“掌门师兄他们不恨我么?若不是我,扶摇派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大师兄又怎会因为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里被我趁虚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么?杀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亲口承认过……”
“大师兄费尽心机想着给你办的那些破事擦屁股,让你能重回门派,你说他恨你?”程潜忍无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绝不容你这许多废话,早将你杀了祭剑!”
程潜心里乱成一团,对此事该如何收场的无尽忧虑,对韩渊始终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对听山阵中中回忆勾起的旧情与回想全部混杂在一起。
他蓦地将霜刃丢在一边,一拳砸向韩渊的侧脸:“你怎么说得出口!”
那也不知是心魔还是韩渊的人未曾提防他这赤手空拳的一顿臭揍,竟被他打了个正着,脸上顿时多了一道可笑的淤青。
程潜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腰腹间:“我说过多少次给你告诉师父,哪次真的告过状?韩渊,你入了魔就能没良心了吗!”
韩渊眼角泪水模糊了一片,不知是哭了,还是被打了眼眶生生逼出来的。
程潜一下将韩渊推到墙上,撞出一声闷响,他兀自不解气,咆哮道:“谁不想报仇?就你有血性吗?为了报仇,你就要不管不顾,就要闹得天下大乱,让无数人又因为你,成为和你当年一样的‘蝼蚁’吗?报仇你就要抽师妹的骨头吗?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搜魂针给她,为什么不趁着她还小,一把掐死她干净!”
程潜心里忽然难受得无法形容,他喘着粗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难得剧烈起伏的情绪冲得有些站不稳。
他捏紧了被自己打青的手指关节,僵立良久,低声骂道:“混账!”
韩渊双手挡在脸前,后脊仿佛被人抽了一根骨头,缓缓地塌了下去,听了这句骂,他顺着墙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然后毫无预兆地发出了一声难忍的呜咽。
第90章
十方阵里面是怎么个情况;外面是看不见的,太阴山下黑压压的修士们全部屏息凝神地看着阵前那两排蜡烛。
只见那两排蜡烛一会这里灭一根,一会那里灭一根,灭得人提心吊胆;不过小小一簇烛火,被这样众目睽睽地盯着;无端就生出了些许血雨腥风的惨烈寓意来。
蜡烛一有风吹草动,众人便会跟着草木皆兵。
水坑用力揉了揉眼睛;一边继续不错眼珠地盯着,一边小声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点蜡烛了。”
阵中的程潜和韩渊却相顾无言。
程潜在旁边默默站了一会;心里的怒意便渐渐平息下去了,他想道:“若我是他;我能怎样呢?”
想来想去,以他少年时代那尖酸刻薄的性情,想必只会做得更绝、变得更扭曲,只不过是他比较走运,这些事没有摊到他头上而已。
毕竟,世上有几个大师兄那样的人呢?
小时候觉得大师兄多少有点记吃不记打,做人少了几分极致,长大懂事了才明白,他恰恰是比别人更能承受伤害。
断腕而面不改色的硬汉不少见,坦然地在深仇大恨下保持本色的人却并不多。
反正他自觉自己做不到。
这样一想,程潜忽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苛责韩渊了。
“起来,哭什么哭,骂你混账难道还是冤枉你了?”程潜用脚尖踹了踹韩渊,说道,“这十方阵有问题,我不懂阵法,你好歹也做点有用的事。”
韩渊闷声闷气地问道:“九圣里有吴长天的人?”
“不止。”程潜挑要紧的简单将赭石的传信和他们的猜测交代了。
韩渊面色一变,又邪佞起来,冷笑道:“哈哈,我就知道,这些左摇右晃的大人物们也有今天!”
说完,脸色又翻回来,变成了正常的韩渊,忧心忡忡地说道:“若你猜得没错,十方镇外如果有其他的阵法,对此阵一定有监控,我们若是妄动十方阵,恐怕会打草惊蛇。”
分明是同一张脸,三言两语却天差地别,基本看不出是同一个人来。
“……”程潜沉默片刻,“你能不要一个人在我耳边七嘴八舌吗?”
韩渊脸上神色飞转,好像两个人在不停地争抢位置,终于,可能是韩渊被程潜一顿毒打揍怂了,心魔赢了。
心魔韩渊轻慢地道:“不过你若有能敛去生气的法宝,让阵法察觉不到你,它可能会当你死了。”
程潜没有那种法宝,但不代表他做不到,韩渊话音刚落,便见程潜低头掰开拇指上的扳指,就这么一会,白蜡烛比之方才又灭了两根。
程潜数清了剩下的蜡烛数,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顿时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要不是韩渊一开始就知道他在那里,几乎察觉不到那还有个人。
韩渊震惊道:“你……”
程潜没理他,只是盯着那扳指上的镜面,下一刻,果然见一根白蜡烛迎风一晃,火光灭了。
韩渊伸手探了一下程潜的手背,只觉他身上微温,远比人体温低,这心魔露出几分兴味,问道:“好功法!你这是怎么回事?”
“拜你所赐,爹生娘给的肉身死透了,”程潜没好气地说道,“只好炼化了一块石头聊以寄居,然后呢?”
心魔韩渊目光闪了闪,脸上微带恶意的笑容却稳如泰山,收回试探的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十方阵认为你已经死了,自然会将其他人传送过来,吴长天根本不想与我赌什么输赢,就想在这里要我的命,他既然安插了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对阵法做手脚?你若是想破阵,便得拿到他手里操控阵法的东西。”
程潜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什么要答应他?”
韩渊一耸肩,说道:“先顺了他的意,当着全天下打他的脸才响啊,哈哈哈,天衍处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解气。”
韩渊养大的这心魔简直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全然不在乎什么好处跟成本,也根本不考虑万一他没打成别人的脸,反而掉进别人的圈套该怎么办,他就是要心里痛快,为了这一时的痛快,什么都干得出来。
程潜叹了口气,跟此人没法讲道理,便道:“你又怎么能知道,下一个来的就是天衍处的人?”
心魔韩渊面无表情道:“开头有一个倒霉蛋,随后又是你,算来传送到我这的人也第三个了,若果这个再不是,那要么是吴长天安插的人先被别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