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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赛Q披着一身桔红色的袈裟出现在麻线田对面的山路上时,所有的麻线田人奔走相告,聚集在入村的路口先睹为快。平时极少出门的楚子坐在核桃枝丫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对面的山路,她的脑子里不时闪现出父亲被押走时的情景。
朱三驴子亲自牵着骡子带着乡政府一班人马到对面小路上迎接小赛Q。他不容分说让小赛Q骑上骡子,自己跟在骡子屁股后面一串接一串的放鞭炮。孩子们拽着垂落在骡子尾巴上的袈裟,差点把小赛Q连人带骡掀翻在地,亏得骡子一阵飞腿乱踢,孩子们才慌忙逃窜,打着响屁,格格地笑着奔到骡子前面去了。男人们看到小赛Q这身打扮,把头摇得像大路口迎风晃动的蒿草:“穿得花花绿绿的,那点像个正经男人!”
女人们则在心里想;“不长毛的男人——”
麻线田的食堂里还有一间小屋,差不多就容得下一张床。小赛Q暂时就被朱三驴安排住在那里。
小赛Q胡乱吃了点东西,很快就洗脚睡了。十多年以来,他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监狱里太脏太乱,而谷底又太硬太冷,今天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
麻线田人似乎不愿意就这样让他休息,可小赛Q已经把门关上,他们也就只好在食堂附近徘徊。朱三驴子不高兴地吼道:“去,去,有什么好看的,各自回家去!”他得意地瞟了一眼食堂外面渐渐散去的人群,敲开小赛Q的房门。
朱三驴子站在小赛Q床前,显得很恭敬。他听说和尚的话不仅鬼听连神灵也听,他们既能让神灵赐福给善人也能驱使鬼魂惩办恶人,因此心里就怵小赛Q三分。他一番毕恭毕敬的话让小赛Q莫名其妙:“大师能驱鬼迎神,真是我麻线田百姓前世修来的福分!”
刚才,小赛Q通过门缝看到这人凶巴巴的样子,心想这一定是个欺软怕恶之辈,看看他到底想打什么算盘,于是默不作声。朱三驴子以为小赛Q因为住房条件简陋而不高兴了,赶紧说:“这里只是暂时的住所,再过几天一定给大师换过地方——”他看到小赛Q还是不吱声,接着说,“大师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这个地方我说了算,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给我一块土地。”小赛Q打了个呵欠说。
朱三驴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土地?大师想种地?——好,只要大师要,我可以把麻线田所有的土地都送给你,这里我说了算!”
小赛Q心里想:看来遇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土霸王,幸好他还怕自己这身袈裟。既然如此,对付这种人,就是要他又怕又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假装不耐烦地说:“要不了这么多,我要这么多干嘛?不过是想随便玩玩而也。”
“是的,大师是想耍耍——没有问题。”朱三驴子讨好地说。他看到小赛Q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便想趁热打铁:“大师保佑我和楚子就行了,至于其他人,都是些贱民,大师就不必费心了……”说完笑眯眯地关上门出去了。
小赛Q一个人坐在床上目瞪口呆,他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从难测的深渊中走出来又要陷入新的深渊中去,而且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他不寒而栗。以前无论前境有多么糟糕,毕竟他是为希望而战。成功了,他就可以无限可能地接近他所希望的一切。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和幸福却没有随之而来,他所期盼的美满生活反而越来越远。他已经看不懂十年后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流遍全身每一个毛孔。
第二天,小赛Q睡了十多年来第一个大懒觉。太阳钻进茅草间的缝隙,把铺盖烤得暖烘烘的。小赛Q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不一会儿鼾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又梦见了和老巴驾着战斗机在鬼子的头上翻飞,后来他背着心爱的东瀛美女在谷底的“天桥”上蹦高,累了他们相拥躺在山洞的石板上,树根在他们头顶交错相通,树皮里溢出的水珠敲打着东瀛美女修长的睫毛,溅起一片亮白的细浪。他的面庞溶入她火烈的眸子中,就像白糖遇上沸水难分彼此。只有从那首让人心跳的云南民歌中他还能辨别自己的存在。
可是很快小赛Q醒了,在最令人销魂的时刻,偏偏醒了!他感到有些恼火。食堂周围静得出奇,连只蚂蚱的叫声也没有。他侧耳倾听外面是否传来脚步声,没有!事实上连孩子们也上地里帮大人挣公分去了,不可能来食堂周围玩耍嬉闹。可是,他在梦中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惊醒的,只是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闻到一种香味,沁人肺腑的郁香,让他销魂蚀骨,仿佛全身每根毛细血管都沉浸于一种难以自制的冲动的眩晕之中。
一双眼睛!
小赛Q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美轮美奂的眼睛!
茅草虽然很厚实,却无法抵挡它们散发出来的使他血液汹涌澎湃的光芒!
这双眼睛像昙花一样一闪而过。小赛Q全身酥软,如同一团浸水的棉花瘫倒在床上。
小赛Q决定到外面碰碰运气,顺便四处看看。此时的麻线田在他的脑海里就等同于一个极度自私的男人加上一座简陋的食堂,至于那双眼睛是否属于这片土地,他就不得而知了。
天空蓝里透绿,找不到一缕轻云,太阳像一个春情萌动的少女,把炽热的情丝毫无保留地馈赠于她所钟爱的一切。远处的青山碧水此刻便静静地享受着这样一种神圣的洗礼。
小赛Q踩着青白色的沙石,溪流从沙石间渗出,欢快地奔向路边绿意盎然的草丛中,一只绿里透红、表情慵懒的蜻蜓梳洗着双翼让溪流载着它驶向远处的草坪。
几米外,一棵梨树生长在两个硕大的石头中间,在雪白的梨花掩映下,画眉的新巢显得格外精致美丽,几只花哨的蝴蝶想偷偷钻进去休息一会儿,却被画眉赶了出来。
小赛Q第一次看到这样美的梨树。没想到惊喜还在后头呐!绕过两个大石头,后面居然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梨花,少说也得有成百上千亩。而且更为奇特的是这些梨树几乎都生长在山坡上陡峭的石块间,从山脚往上望去就像一条洁白的花带从天而降。山上的龙洞水流经倾斜的石壁,形成很多小瀑布,这些小瀑布滋润着每棵梨树的根。
走进梨树林里,小赛Q发现到处是白净的石块,几乎找不到一点黄泥。虽然路面陡峭,但不少地方是维修过的,所以走起来不算费力。
走在漫天的梨花下,莺歌燕舞,蜂吟蝶飞,涓涓细流潺潺如乐。
人间居然有这样的仙境?小赛Q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来到了童话世界里,是神奇的魔法赐予他妙不可言的幻觉,因此才会看到这片无边的梨花,还有那双勾魂的眼睛!
可是朱三驴子那个龌龊的男人又怎么解释呢?
小赛Q走出梨花林后,发现自己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麻线田。人们收工了,有的背着沉沉的竹筐,有的扛着锄头、犁耙,有的抱着孩子争先恐后地拥向食堂。
小赛Q是在半路上碰到朱三驴子的,朱三驴子所骑的骡子屁股冒起一股热雾。
“大师,我正四处找你呐,我还以为你嫌弃麻线田一走了之呢,幸好没有……”朱三驴子做出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
回去后,朱三驴子请小赛Q吃野猪油炸包谷粑,这在麻线田可算是最好的食物了。这些年,麻线田人长年吃不到油,肉更别提了。当初被结巴县长特赦的两头公牛早就因为整天疲于奔命活活累死了,两头母牛前仆后继承担起两头公牛未完成的“革命任务”,结果也因无法抵抗麻线田纵横交错的田地而英勇“献身”。所以在麻线田的土地上唯一还活着的动物只剩人了,原来这个地方野生动物很多,诸如野猪,狼,兔子,刺猬……据说还有老虎,可现在连动物的尿骚味也闻不到。朱三驴子用来招待小赛Q的油是麻线田最后一头野生动物的油。
油从包谷粑里不断渗出,阳光下亮晶晶的,很诱人。在麻线田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吸引人们的眼球了。朱三驴子一个劲地往小赛Q的碗里夹包谷粑,太多了,油汪汪地溢出碗口。他若无旁人地大口嚼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大师,赶紧吃,不然凉了。”
小赛Q并没有动筷子。朱三驴子以为小赛Q准是被人们火辣辣的目光吓着了,于是大声吼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爬过去!”大人们埋下头继续吞食用嫩树叶拌着包谷面熬成的稀粥,小孩子们却像着了魔似地无法转过身去,几个胆怯的被朱三驴子这么一吼,眼泪啪哒啪哒地掉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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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赛Q从草坪上站起来,把碗里被油炸成淡黄色的包谷粑用手撕成很多很多份分给孩子们。小赛Q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把粑粑撕得够小了,几乎孩子们分到的差不多只有小拇指头那么丁点儿,尽管如此,还是不够分。于是他把碗里剩余的油一个一小滴地分到没有得到粑粑的孩子的碗里。
孩子们把嘴咂得很响亮,就像往昔麻线田林子里啄木鸟的长喙捉到树皮里的虫子似的令人振奋。
小赛Q去群众食堂里舀了碗粥蹲在孩子们身边埋头吃起来。这边的朱三驴子脸白一阵青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朱三驴子根本就无法阻止小赛Q参加集体劳动的渴望。这个和尚一切都由着性子来,仿佛他这个堂堂一乡之长并不存在似的。心里虽然不快,可朱三驴子却是一脸的和气。他知道和尚是得罪不得的。
小赛Q这么执著地要求参加集体劳动除了他确实想切身体验一下刀耕火种的劳动生活外,还有一个原因——寻找那双神秘的眼睛。
五天过去了,小赛Q充当耕牛犁了不少地(因为麻线田的两头耕牛半年前就累死了,麻线田的田地是靠男人们拉出来的),可那双眼睛却犹如石沉大海般没了踪迹。他有些黯然伤神。
第三十三章 病危的女人
很快,小赛Q的善良感动了麻木了很长时间的麻线田人。他们在这个外乡人身上看到了麻线田人的过去。从某种角度上可以不妨这样说——小赛Q的出现拯救了麻线田,对于已经断裂的历史,人们又看到了弥合的可能性。虽然现在情况很糟糕,人人衣不蔽体,腹不果食,谁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躲过饥饿的“扫荡”,可是人人都在争取积极地活着,谁也不会耽误或者扰乱秩序井然的劳作场面。
每当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朱三驴子会坐在高高的大石头上像一个指挥战斗的将军,一边吆喝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木棒。自从小赛Q来了以后,他全权授予小赛Q监督劳动的权利,自己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和楚子结婚已经有二年多了,楚子从来没有和他主动说过一句话。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儿。他喜欢深夜作爱,这时楚子就像一节光滑漂亮的木头,静静地躺着,任朱三驴子肆意地触摸她的躯体。她枕着双手,目光穿过茅草间的缝隙,掠过远山上高大的树木和树木背后飘浮的流星雨。
曾几何时,她梦想和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躺在麻线田的山顶目送流星雨在头顶像萤火虫似的飞来飞去。野鸡在高高的树端为她的爱情唱着花哨的情歌,连从不停下脚步的风也悄然驻足。她和她的王子就在这样的夜晚嘴唇轻轻地碰在一起。羞怯的的汗水打湿了胸口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