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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咬着笔管发呆,尉迟峻悄没声息的闪身进来,躬身呈上一片木牍。
我随手取过木牍,匆匆一扫,骤然间胸口像是挨了重重一锤,闷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抓握木牍的手指不自觉的在颤抖,我抬眼看向尉迟峻,他的脸色极端难看,哑声说:“已经查实,此事千真万确,祸乱发生得十分突然,令人措手不及。颍川以及河东两地的影士差不多时间得到的消息,想必要不了多久,陛下也会得到八百里加急奏报……”
“啪!”木牍跌落案面,我撑着案角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总是忐忑难安了,我一味的只想到收复陇西,剿灭隗嚣,想着只要此战胜,则百官平。不管之前官吏们对我的随驾从征抱有多大的怨怼和不满,只要战捷班师,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是我想得太天真,还是多年的安宁让我的警觉性大大降低?
我怎会遗忘了朝政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斗争,比之战场杀伐,更为惨烈的事实呢?
就在刘秀即将收复陇西之时,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颍川郡盗贼群起,攻占属县,河东郡也发生叛乱。颍川郡、雒阳、河东郡,这三地几乎是在一条直线之上,颍川距离雒阳五百里,河东郡距离雒阳同样五百里。距离京都如此之近,且如此的巧合,同时发生祸乱,京师骚动,势在必然。
“可查得出,幕后究竟是何人在挑唆?”错失先机,我现在能做的,仅仅是亡羊补牢。
“还在查,但是……”他轻轻嘘气,“祸乱发生得虽然突然,却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事先筹备好了的。如果真是这样,只怕我们很难找出疏漏,查到幕后之人!”
我颓然的闭上眼,心底一片悲凉。
果然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查与不查,其实都是多余,有证据又如何?没证据又如何?
真正狂妄自大的人是我才对!我低估了对手,其实从我不顾众人反对,招摇的站在刘秀身边,抢了郭圣通的光芒起,我便已经错了。等到在百官面前,羞辱郭宪,踹出那看似解气的一脚时,我更是已经彻底输了!
我输了!输得惨烈!也输得悲怆,甚至可怜!
阴贵人惑主,骄纵失德——不用返回雒阳,我便已能猜到了将要面临怎样不堪的指责和弹劾。
***
陇西征隗的战果比不得京师周边的活动,雒阳不稳,则民心不稳。京师骚动,百姓惶恐,郭皇后偕同太子刘彊理国,安抚官民,德庇四海,母仪天下。
八月,建武帝在获悉颍川、河东两地骚乱后,坦诚自己的过失:“朕悔不听郭子横之言。”随后御驾自上邽星夜东驰,轻车简从一路赶回雒阳。
他将过错尽可能的揽在自己身上,未曾回京,便先给郭宪补上一个大大的面子。然而如果这场风暴真能如他所掌控的从我身边呼啸着绕开,最终不会波及到我,这种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无论他出于怎样的心态来维护我,我都无法安然躲避得了。
其实事到如今,真正能给予我庇护的护身符,不是刘秀,而是我腹中这个曾被我嫌弃来得不是时候的胎儿。只要我身怀龙种,郭后党们即使想置我于死地,也绝无这个机会——我或许有罪,但我腹中孩儿却无罪。
如果非要说这个计划存在了唯一疏漏,那便是他们没一个人会料想到我珠胎暗结,而且长期隐瞒了怀孕的事实。
最极端的处罚——赐死,最柔和的处置——贬入永巷,无论哪一种都能令我这个得宠的西宫贵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永不翻身。
幸而我有了这个孩子!
刘秀先行回京,临走故意叮嘱我暂缓回京,我知道他是想用拖延战术,风口浪尖上,我要是贸然随他回去,即使不死也会被人用口水淹了。
他去了没几天,便有信发回,命令岑彭等人继续强攻西城、上邽二城,诏书词简意骇,竟是让他们切记灭了隗嚣后一举再拿下公孙述。
看着那份“得陇望蜀”的诏书,我忍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再难也控制不住,簌簌滚落。
再如何扩大战果也无法挽回两郡祸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郭家作为皇后外戚,当年虽然在真定王刘扬被诛时稍许弱了些气势,但多年的培植,党羽终究再度权倾朝野。而我呢?我有什么?为了顾及刘秀的感受,我将自己的娘家势力一压再压,低调再低调,示弱再示弱。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做得不错,阴识预见的道理不可谓不正确,外戚之家要自保,讲求的是低调做人,不要谋求太多的政治利益。
为了我的幸福,为了和刘秀之间的相处能够少些功利,多些真情,我极力压制着阴家的势力,不让阴家人出头,不让阴家人深入官场,插手朝政。
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
我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臂膀,我全心全意的信赖着刘秀,倚仗着刘秀,可最终刘秀也没法护我周全,令我不受半点伤害。
在遭到郭家势力致命打击的危难关头,我像是突然被一巴掌打醒了。如果阴识现在站到我面前,我想我会哭着问他一句话,之前对阴家人的处理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七章 忽复乘舟梦日边
因果
“今天拜见母后,母后夸我懂事,所以赏了这个……”柔软的小身子窝在我怀里,我贪婪的嗅着他发端的奶香味,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胖乎乎的小手举起一块东西,献宝似的递到我眼皮底下,他稚声稚气的炫耀着:“娘,你说我是不是很乖,很棒?”
“嗯……乖,我的阳儿最听话,最懂事。”脸颊紧贴着他的发顶,我的眼睛胀得又酸又痛。
鸡舌香略为辛辣的气味直钻鼻孔,阳儿却如获至宝般将它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着,小脸上满是欣喜。
“四哥哥,给我玩玩好吗?”义王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羡慕眼馋的表情。
“不给!”刘阳从我怀里挣扎开去,一边举着鸡舌香,一边引诱着妹妹跟他争抢,他长得比义王高,义王踮起脚尖也徒劳无获。
“四哥哥,给我……我要……”
“不给!不给……”他把胳膊举得更高,大声炫耀着,“这是母后赏我的,谁都不给……”
凝在喉间的伤痛就此不经意的被小儿的嬉笑给一并勾了起来,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腮帮子滑进嘴里。
泪,又苦又涩。
九月初一,刘秀赶回至雒阳,初六便御驾亲征颍川。那些原本还叫嚣疯狂的暴民盗匪,没有望风而逃,也没有做负隅抵抗,却在御驾的铁骑到达后纷纷缴械投降。平复叛乱的过程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如此不可思议,以至有大臣趁机阿谀奉承说此乃天威无敌。
东郡、济阴的暴民,共计九千余人,刘秀在收复颍川乱民的同时派大司空李通、忠汉将军王常率军镇压,太中大夫耿纯作为先行官刚到东郡地界,那九千余人居然全部缴械归降,李通、王常的大军甚至根本没有拉开战形,动用一兵一卒,便得以班师回朝。
短短半个月,那场引起雒阳京都骚动的祸乱便被悉数平息。
九月廿四,建武帝从颍川回到雒阳。
三天后,在路上逶迤拖延了半个多月的我,也终于从陇西回到了雒阳。
“给我……给我玩玩……”
“不给!不给!”
我伏案,将脸深深埋于双臂间,任由眼泪汹涌流淌。
身怀六甲的我,虽然遭到群臣非议,却终究因为这个孩子而被保全了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被勒令禁足于西宫,再不许跟随皇帝东奔西走,将战场当妇人嬉戏之所。
那一句“你在哪,我在哪”的誓言,终成一场空谈。
阴贵人恃宠而骄,阴贵人无才失德,阴贵人性情暴烈,阴贵人不适教子……种种非议铺天盖地的向我泼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终日蜷缩在西宫,仰仗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苟延残喘。
背负了种种指责的阴贵人,如果不是这个因为有孕在身,统御掖庭的皇后在此情况之下,完全可以按照宫规将我贬谪。我的生死,我的荣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使得我空有一身武力,却连自己的子女都留守不住。
刘阳、刘义王,甚至才一岁多的刘中礼,统统被带到长秋宫抚养听训,每日接受皇后的关照和教诲。
“哇——”义王抢不到鸡舌香,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两只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哭得似模似样。
刘阳有些着慌,足尖踢了踢妹妹:“喂……”
“呜——”
“别……别哭了,给你玩还不成么?”
义王放下小手,眼睫上仍挂着泪水,小脸却是笑开了花:“真的?”
“给你。”他吸着鼻子,一副壮士断腕的割舍痛惜之情,“你果然是个王,娘给你娶的名儿一点不错,你是个最霸道的大王!”
手蒙住双眼,我吞咽下潸然不止的眼泪,扣紧牙关,双肩却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阴贵人!”殿门外,长秋宫总管大长秋带着一群仆妇黄门,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一脸为难。
深吸口气,我用袖子擦去泪水,勉强挤出一丝欢颜:“知道了,请稍待片刻。”
将忘我嬉戏追逐的两个孩子召唤到身边,刘阳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着我。
“娘,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我拉过他,强颜欢笑,声音却哽咽起来,“以后记得别老是欺负妹妹,在母后跟前别太淘气,别和太子和二殿下争吵打架……”
“娘,这个你说过很多遍了。”
“娘。”柔软的小手抚上我的眼睛,义王依偎进我的怀里,撒娇着说,“我想听娘讲故事。”
我吸气,再吸气,极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滴落。手掌抚摸着义王柔软的头发,我怜惜的亲了亲她红彤彤的小脸:“今天来不及讲了,等……下个月你们回来……娘再讲给你们听……”
“娘!”义王的小手紧紧的握住我的食指,脑袋蹭着我的胸口,“不去母后那里好不好呀?我想听娘讲故事……”
“义王乖……”我柔声哄她,撑着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来,义王给娘唱首歌好么?还记得娘教的歌吗?”
“记得。”她奶声奶气的回答。
“阳儿和妹妹一起唱,好么?”
刘阳点点头,两个孩子互望一眼,然后一起拍着小手,奶声奶气的一起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我捂着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从乳母手中接过熟睡的刘中礼,亲了亲她的额头,却在不经意间将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在睡梦中不舒服的扁了扁小嘴,我狠狠心将她塞回乳母的怀里,然后转过身子,挥了挥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娘——”歌声中断,义王在中黄门的怀中拼力挣扎,尖锐的迸发出一声嘶喊,“我要娘——我要娘——我不要你——”
我仓促回头,却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