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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双眸目不转睛的定格在自己身上,他唇角微弯,放下半滴不剩的茶杯,抱琴起身,“若有空闲还是多出去转转为妙,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觉得闷吗?”
他的声音温柔清越,眼底闪过疼惜。她仰头望他半晌,视线触及他挽起的淡色薄唇,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轻轻一动,一言不发的转开了目光。
见她如此,他不由得摇了摇头,笑意中夹杂了丝无奈。
几场大雪过后,皇宫里开始热闹起来,年关将至,宫中一派喜庆祥和。彩衣飘飘的宫女身姿轻盈的穿梭在皇宫里,将那金碧辉煌的大殿装饰的喜气非凡。
节日的氛围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皇宫,但惟有一个角落,无人问津。
她裹着外袍立在玉纤宫院中,入目满是萧索景象。她的目光瞥向宫门外,耳边忽然回响起了他的那句,“若有空闲还是多出去转转为妙,一个人待在这儿不觉得闷吗?”
一个人……
她垂下眼,细瘦的身形孑然立于寒风中,孤零零的弱竹一般。当冷风完全将她单薄的衣衫穿透时,她打了个寒噤,抬脚,迈出门外。
一路行来,宫人很少。他们大多忙于春节的操办,是以都聚集在主心殿附近。
御园内也是一番冷落景象,昔日菡萏满塘的荷池如今只剩下冰封寒水,满园的春色妍丽也都消失在冰雪覆盖之下。
搜寻下来,也只有东墙那凌风挺立的腊梅肯为这冰雪世界添上一抹丽色。
她步履轻缓的走过去,苍白手指还未触到梅枝,酒杯耳畔那压抑着的人声私语所阻滞。
“这次节宴,我便与父皇提说,将我下嫁于你。有母妃在,他自会准许。”女子悦耳的嗓音带着足以融化一切的火热,“子疏,我已经等不及了,若再拖下去一刻于我都是一种折磨。”
子疏。靖南王世子木尘遥的乳名。
她本欲触碰梅花的手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缓缓放了下去,眉眼低垂,目无表情的望着脚下白雪显露的青色石砖。
“阿素……”男子轻叹一声,低沉的声音浸着哀伤,“你我身份相差太远,我不过是父王捡回来的乞儿,骨子里的血出自平民,你认为,你父皇会将你许配给这样的我吗?”
凝素在听到这些已然激愤,“我不管这些!你什么身份于我何干!我又何曾在乎过这些……”
素日冷艳矜傲的凝素在木尘遥面前完全卸下了高高在上的高贵姿态,此时她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爱痴狂的女子。
这头凝素还在坦陈着自己的心意,她却无心再听,举步转身的一刹那,从树上断裂的一根枯枝摔落在她身侧,声音不大,但在空旷安静的御园显得刺耳清晰。
这突如而至的声响显然惊动了正互诉衷肠的凝素和木尘遥,二人警觉的从腊梅后的假山中走了出来,目光触及那消瘦的人影时皆漫上震惊。
彼时她从那掉落在地的断枝上收回视线,幽幽扫了眼那边僵立的二人,脸上古井无波,没有任何表情的举步向前。
凝素望着她的背影,细长的凤眸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杀机。
自那以后,她再没有碰到过凝素和木尘遥。节宴临至,所有宫眷都打扮一新,身着盛装赶往主心殿。
玉纤宫内,她独自点亮一盏宫灯挂于树上,清瘦的身形拢在宽大单薄的衣衫内,如墨青丝飞舞飘扬,凝上冰冷的霜雪。
宫灯柔和的光亮点在她苍白平板的脸上,摇曳的光影如同那遥不可及的希望,明明灭灭。
“再站下去不怕着凉吗?”少年悦耳的声音带着促狭在寂静的深远回荡,她回头,见那人长身玉立在不远处,眸光清亮,笑得温柔。
他就像是一阵风,来来去去,形影无踪。今日本是元旦佳节,他竟然出现在她清寒的宫院里,还有此闲心打趣于她。
她瞧他片刻,转了身子,“有事?”沙哑的嗓音平添冷漠。他浑不在意的一笑,“自然有。”
他走过来,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披在她肩上,隔着厚厚的裘衣拽起她胳膊朝院外走去,“如此佳节,一个人待在宫里岂不无趣?带你出宫转转,开开眼界。”
她被他的举动弄得愕然,听到他的话更为无措。向她这般安于本分的性子,自然从未想到过“出宫”这样出格的事,但今日非但有人跟她这样说了,还打算这样做,这岂能不叫她错愕怔忡。
她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他推上了停在玉纤宫外的马车。马车一路疾驰,驶至宫门处,车夫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令牌向守门的侍卫一亮,宫门立时大敞开来,马车畅通无阻的出了皇宫。
这下她终是回过了神,忙掀开车帘向后看,视线中那沉重的宫门就这样在她眼前缓缓合上,而她,已然是在皇宫之外。
见她的脸上写满了莫名,他低头轻轻一笑。他一早就知道她远没有外表看起来这般冷漠早熟,长时间的独居,她的心思要远比任何人都单纯,甚至干净的有些简单。
这样的一块宝怎么就被他找着了呢?倚在车壁上的清秀公子把头转到一边,不让对面人看到他那忘形的笑意。
马车驶得飞快,不到一会的功夫就停了下来。他挑开车帘下了马车,向坐在车上的她递出左手,“下来吧。”
她倒没有犹豫,单手扶着车框跳下了车。他收回手,笑意中有些无奈。
“这是……出宫了吗?”她和他并肩站在马车旁,眼前是一条长而繁华的长街,虽未走近,但那夜色中华丽的色彩与鼎沸的人声足以让她怔忪无措,不由偏过头去问他。
“自然。”他莞尔一笑,“这是京都最繁华的朱雀街,今日适逢佳节,因而这街上要比以往热闹得多。”
“走吧,我带你去瞧瞧。”他迈开步子,领着她融入那热闹纷繁的人流中。
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月亮流光溢彩,各种花灯舞动,遍满了街巷各个角落,灯火辉煌,一片繁华景象。街道两旁的摊位上挂满了喜庆的小物件,年画、剪纸精致绝伦。布衣百姓中偶有那养在深闺之中的富家小姐衣着鲜艳带着丫鬟步履盈盈的赏灯看景。
如此景象,她那木然无波的神色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新奇与紧张。
在那琳琅的物件中,绝大多数对她都是陌生的,她放下了戒备之心,指着那些东西好奇的问身边的他。
他的耐性极好,笑着一一作了解释。“他们在做什么?”她看着不远处围起的人群问道。“是在舞狮。”他领着她走过去,并肩而立。
寒冷冬日,呼啸的北风也没能将围观百姓的热情冲散,高挂的红灯笼光亮喜人,足以消融冰雪。
一路行来,面容俊俏,气质温文的他吸引了少女们的目光,接收到她们羞怯善意的注视,他含笑有礼颔首,惹得她们面飞红霞。
路过一家摊铺时,铺主脆生生的唤住了他们。那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身形微胖,身着红色夹袄,梳着双髻,髻上红色长长的发带垂下来,非常讨人喜。
“公子,买条头绳吧。你家娘子束发的带子旧的不轻呐。”她托着下巴坐在铺子后,黝黑的大眼笑眯眯的望着他们。
听到这话,他笑了起来。拉着愣住的她上前去看那挂着的发带,挑来挑去,他取下一根蓝色的带子,上缀花纹,两端各有一个铃铛。
付了钱,他将这发带系在了她的手腕上,语调温柔,“回去换上吧,这发带你皇姐她们估计是不会抢了。”
听到这话,她又是一愣,呆呆的望着他漆黑温润的双眸,心口像是沁入了五月暖阳照射下的一股清泉,消解了习以为常惯有的冰冻。
“姑娘,你家相公待你真好。”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笑吟吟的开口,白净的脸上写满了艳羡。
她饶是性子再冷,此刻也登时红了脸,在他略带好笑的目光中低了头,转身匆匆忙忙的往前走。
他站在原地忍不住笑出声来,侧头含笑解释道:“她不是我娘子。”“哎?”小姑娘眨了眼,迷惑的眼神令他唇边笑意愈显。
他轻轻笑着迈动步子,她正站在路旁的一处空地上等他。见他过来,她别开视线,哑着嗓子道了句,“我要回宫。”
“嗯?”他略有一怔,斑斓的花灯在她脸上映下五色的光彩,那抹由内而生的红晕终究是躲不过他的眼。
她目光轻移,正巧与他盈笑的视线相撞,飞快眼眸的同时,她转身朝长街尽头的马车步去,白色裘衣在炫目的夜色中漾开雪一般的清冷。
回去的途中,她一路无言,面上那两朵残红消退干净,换上了一如往常的清冷刻板。
在几次相视中,她始终避开他的目光,黑色的瞳孔里突然间漫上了他看不懂的东西,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
这突如而至的变化让他始料未及,他猜不透少女此刻的心思,方才在朱雀街上那个迥然不同的她忽然消失了,在灯火阑珊的午夜,她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少语冷若冰霜的十九公主。
只是,他从她一贯的冰眸中还是看到了丝丝缕缕的性情流露。在她刻意躲闪的视线中,弥补着不清不楚的哀戚和迷惘,甚至其中还带有几分莫名突兀的恐惧。
究竟惧从何来,他自是不会知道。她不愿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至少,在今晚,他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往常的她。
马车稳稳的停在玉纤宫门外,她从车上下来,却迟迟没有迈动步子。
正当他欲出声询问时,却意外听到少女沙哑滞涩的嗓音,“我以为,我会和母妃一样,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淡淡的声音如同此刻漫天飞舞的白雪,冷寂安然,是连他都不熟悉的陌生。
“但是有时候,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毫无预兆的闯进自己固有的世界,纵然是再安稳的生活也不会例外。”
她缓缓转过身来,自与他相识以来首次真正长久的跟他对视,眸光却是比以往还要冷上三分。之前所见的迷茫恐惧都被她隐在眼底最深处,静静凝视着他的眼里此刻只剩下凛冽寒芒。
“开在墙角的话纵然再不起眼,也不会需要路人因同情而投来的短暂一瞥。因为有些时候,你的短时回顾可以在一瞬的时间忘记,但对于那朵花来说却要用一辈子去铭记。”
她锁住他凝住的笑,声音平淡的几近冷静,“出于盲目同情而做的事情是冲动,在没有想过后果之前,最好还是放弃那无意的同情。”
他脸上少有的错愕如同烟火一般在她眼里绽开,她深望他一眼,转身之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飞蛾之所以会选择扑火是因为那里有她最为依恋的温暖。但如果有一日,这份温暖仅是让它做一场华丽虚浮的放逐,那么它宁肯选择不要。”
冬日的雪花片片飘飞,皎洁的白色有着暖阳化不开的寂寞,北风呼啸,席卷了冰封百里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