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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画像呢),那是关于音乐厂的笑话。不过,他却为这宴会跟她开玩笑,佯言酒宴上没有他爱喝的白兰地;还说,这些绅士淑女高不可攀。然而,他总是喜欢她、尊重她的,尽管她那种上流人士的文雅实在可恶,叫人不可亲近,使他不敢要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哩。当下,希尔伯里老太太走过来了,她像飘渺的鬼火、闪烁的磷火,令人迷惑不解;此刻,她穿过室内,听见哈里爵士嘲笑的闹声(关于公爵及其夫人的笑话),便伸出手臂,表示同感;不过,谈起老公爵,又使她泛起一点儿愁思:有时她清晨醒来,便为此烦恼,甚至不想唤婢女端茶来了:老啦,人总是要死的。
“他们不愿告诉我们那些有趣事儿,”克拉丽莎道。
“亲爱的克拉丽莎!”希尔伯里老太太高声嚷道,并说:今晚你活脱像你妈妈,我初次见到她的那天,她戴着灰色帽子,在花园里漫步呢。
这一下真叫克拉丽莎热泪盈眶。妈妈,在花园里漫步!可惜,她得走开了。
因为,布赖尔利教授正在那边,跟瘦小的吉姆·赫顿(90)交谈;布赖尔利讲授弥尔顿(91),而吉姆连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都不结领带、不穿背心,依然蓬头乱发;尽管她离他们相当远,也能看出两人在争吵。因为布赖尔利教授端的是怪人一个。他拥有不少学衔,荣获许多褒奖,开过一系列讲座,因而当他和涂鸦的文人(如吉姆之流)相遇时,立刻觉得气氛不对头,同他那古怪的脾性格格不入:他博学而又怯懦,有一种冷峻的魅力,毫不热诚,既天真又势利;如果他觉察一位女士披头散发,或者一个年轻人套着异样的高统鞋,发出黑社会的臭味,便会感到:那无疑是些叛逆者,热情洋溢的青年;还有些家伙,略微昂起头,鼻子里嗤的一声,那可是未来的天才呐——哼!须知中庸之道才有价值,要有点古典文学的修养才能欣赏弥尔顿。克拉丽莎看得出,布赖尔利教授同瘦小的吉姆·赫顿(他穿着红袜子,一双黑袜子还在洗衣间里)谈论弥尔顿,并不投机。她便插嘴了。
她说自己爱听巴赫(92)。赫顿表示同感。这是两人之间的纽带。赫顿(很蹩脚的诗人)始终觉得,在所有对艺术有兴趣的贵夫人中间,达洛卫夫人首屈一指,超过别人一大截。奇怪的是,她多么严格。对于音乐,她完全抱着客观的态度。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可是,看上去多么妩媚!她把家里布置得如此美妙,却喜欢邀请教授们,真是遗憾。克拉丽莎颇想把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后室内的钢琴边,因为他弹起琴来神乎其神。
“太闹啦!”她嚷道,“太闹啦!”
“宴会顺利的征象嘛,”布赖尔利教授彬彬有礼地颔首,温文尔雅地踅去了。
“他精通弥尔顿呢,”克拉丽莎道。
“真的吗?”赫顿说;他会在汉普斯代特区(93)到处摹仿教授的腔调:主讲弥尔顿的教授,宣扬中庸之道的教授,温文尔雅地踅去的教授。
眼下,克拉丽莎却说,她要去跟那一对谈几句了。她指的是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
那一对可没有明显地增加宴会的噪声。他俩并不(明显地)交谈,只是并肩伫立在黄色的窗帘边。一会儿,他们就要双双躲到别处去了,可是不管在哪儿,两人从来没多少可谈的。他们相互谛视,如此而已。够了。他俩看上去都那么洁净,那么健全。她敷上脂粉,显得分外娇艳。他则目光锐利,像鸟儿,能剥开表层,吃透核心;又像运动员,任何球都不会错过,任何打法都不会叫他惊慌;他跳跃,击球,万无一失,当场大显身手;也像骑手,他勒紧缰绳,赛马的嘴便会战抖。
他有各种荣誉,还有显赫的祖先的纪念碑,家中小教堂里悬挂着世家的旗帜。他办公务,管理佃户;母亲健在,有几个姐妹;那天,赴宴之前,他整天泡在勋爵俱乐部里;当达洛卫夫人走到他俩跟前时,他正在谈俱乐部内的活动——打板球啰,遇见表兄弟啰,看电影啰。盖顿勋爵非常喜爱达洛卫夫人,布洛小姐也对她倾心。她的风度多娴雅呵!
“你们来赴宴真是太赏光了——太美妙了!”达洛卫夫人道。她也喜欢勋爵俱乐部。她热爱青年,尤其是南希,穿着那么漂亮的礼服,准是花了一大笔钱,请巴黎第一流设计师裁制的,看起来仿佛只有绿色褶边缭绕着,自然而熨帖,更显得亭亭玉立。
“本来我想举行舞会的,”克拉丽莎道。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谈恋爱。不过,为什么要谈呢?只要喊叫、拥抱、旋转就行了;他们清晨便起身,给马儿喂糖,抚摸可爱的中国种狗的鼻子,吻它;尔后,浑身一股劲儿,跃跃欲试,跳下水去,游泳。青年就是这样。他们不会领略英语的巨大功能,不会运用这丰富多彩的语言,它实在善于使人们交流感情。(她和彼得年轻的时候,就会整个晚上争论不休哩。)英语的各种手段能充实年轻人。然而,这些青年只会同庄园里的人交际,而且应酬得很好;可是单独的时候,也许乏味些。
“多可惜!”克拉丽莎道,“我本来想举行舞会的。”
不管怎样,他俩来赴宴真是太好啦!谈起跳舞嘛,各个房间都挤满人了。
老姑妈海伦娜也披着围巾来了。抱歉,克拉丽莎得离开他俩了——盖顿勋爵和南希·布洛。她要去照料年迈的帕里小姐,她的姑妈。
海伦娜·帕里小姐没有死,她还活着,高龄八十多了。她拄着拐杖,慢慢地攀上楼。她被安顿在椅子里(这是理查德吩咐的)。主人不断把七十年代去过缅甸的人领来见她。彼得上哪儿去了?老姑妈跟他向来是很亲密的朋友。只要一提起印度,以至锡兰(94),她的眼睛(一只嵌了玻璃)便会徐徐地变得深邃,闪烁出蓝幽幽的目光,仿佛又看见了……不是异乡的人们,那些总督呀、将军呀、叛乱分子呀;对于他们,她毫无温存的怀念或引以为荣的幻想;此刻,她心目中瞥见的是东方的兰花,山间小径,自己驮在苦力背上,翻过孤零零的峰顶(那是在六十年代);间或下来,去摘兰花(令人赞叹的鲜花,从未在别处见过),并且描成水彩画;一个刚强的英国妇女,尽管有时会烦恼,比如战争(一枚炸弹就掉在她家门口)打扰了她的沉思冥想,使忆念中兰花的倩影,自己于六十年代漫游印度的幻象,都破灭了……瞧,彼得在这儿呐。
“过来,跟海伦娜姑妈谈谈缅甸吧,”克拉丽莎说。
可是,在晚会上,他和她尚未谈过一句话呢!
“咱们待会儿再谈,”克拉丽莎道,一面把他领到海伦娜姑妈跟前;她裹着白围巾,握着拐棍儿。
“他就是彼得·沃尔什,”克拉丽莎介绍。
老姑妈茫然,记不起了。
她却说:克拉丽莎请她来的。宴会太闹,使她厌烦,不过,既然克拉丽莎邀请,她不得不来。她俩——克拉丽莎与理查德——住在伦敦实在糟糕。即便为了克拉丽莎的健康,也是住在乡下好。不过,克拉丽莎喜欢交际,要热闹嘛,向来如此。
“他去过缅甸,”克拉丽莎提醒她。
啊!这一下她不禁回想起查尔斯·达尔文(95)了,他曾谈论过她写的关于缅甸兰花的小册子。
(这一点,克拉丽莎必须告诉布鲁顿夫人。)
如今,人们肯定忘掉这本书了,就是她描述缅甸兰花的著作,可在一八七〇年以前,曾经出过三版哪!——老姑妈告诉彼得。此刻她记得他了,还回忆道,他在布尔顿待过(彼得却想起:当时,有一天晚上,他和这位姑妈在客厅里;克拉丽莎叫他去划船,他拔脚就跑,对那姑妈毫不理睬)。
当下,克拉丽莎去和布鲁顿夫人酬酢了:“理查德非常欣赏午餐会。”
“理查德真是个绝妙的助手,”布鲁顿夫人道,“他帮我写信呢。你好吗?”
“嗬,棒得很!”克拉丽莎答道。(布鲁顿夫人讨厌政治家的妻子患病。)
“喏,彼得·沃尔什也来啦!”布鲁顿夫人道,(她与克拉丽莎终始没什么可谈的,尽管很喜欢她。克拉丽莎有许多美好的品质,但是同自己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假如理查德娶了一个不那么魅人的妻子,兴许更好,因为比较平凡的女人会对他的工作更有帮助。而现在,他已失去了当内阁大臣的机会。)“那不是彼得·沃尔什吗!”她嚷道,随即同那令人惬意的浪子握手;他很有才华,照理会成名的,可惜没有(老是同女人有纠葛嘛);唷,老小姐帕里也在场呢。奇妙的老太太!
布鲁顿夫人站到帕里小姐的椅子边;老小姐像个坚毅的幽灵,穿着黑色礼服,邀请彼得·沃尔什去吃午餐;她很慈祥,可没有一句闲谈,丝毫不记得印度的风物。诚然,她在那里待过,同三位总督有过交情,认为印度某些老百姓好得很;但是多么悲惨——印度的境况!首相刚才和她谈过(老小姐帕里,裹着围巾,缩成一团,她才不理会首相讲些什么哩);布鲁顿夫人则想听取彼得·沃尔什的高见,因为他刚从核心的圈子里来;她要设法请赛普逊爵士与他会晤呢;这些社交活动使她睡不着觉;作为一名武官的女儿,委实愚蠢,简直不堪。如今她老了,不中用了。然而,她有邸宅,仆役成群,还有好朋友米莉·布勒希——记得她吗?——所有这些都等着听她使唤——只要力所能及。布鲁顿夫人从不提起英格兰,然而这个养育众生的岛屿,亲爱的、亲爱的土地,却渗透在她的血肉中(虽然没读过莎士比亚)(96);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能戴钢盔,射利箭,以不屈不挠、大公无私的精神统治蛮族,最后安息在教堂一角,上面覆盖着没有尖端的盾牌,或在原始的遥远的山坡边,安卧在绿茵丛生的坟墓里,那准是米利森特·布鲁顿。尽管她是个女性,而且智力上有某种缺陷(她不会写信给《泰晤士报》),却总是念念不忘大英帝国,并且由于受到武装女神之感应,显得身材挺拔,举止粗犷,因而人们不能想象她死后会脱离故土,她也不会离开帝国管辖的远方疆土,虽然从精神上来说,米字旗已不在那里飘扬了。总之,即便她死了,要她不做英国人——不,不,办不到!
这当儿,罗塞特太太(即以前的萨利·赛顿)在思忖:那是布鲁顿夫人吗?那头发变得灰白的绅士敢情是彼得·沃尔什吧(过去跟他很熟呢)。这位肯定是老小姐帕里——就是老姑妈;想当年,自己在布尔顿作客时,老姑妈常对她恼火呐。她怎么也忘不了:自己赤裸裸地在过道里奔跑,帕里小姐叫人喊她去,训了一顿!嗬,克拉丽莎!啊,克拉丽莎!萨利紧紧抱住了她。
克拉丽莎在她们身边停下来。
“可我不能待在这儿,”她说,“一会儿再来,等着吧,”她边说边瞅着彼得和萨利;言外之意是,他们必须等到所有的客人都离去之后。
“待会儿我再来,”她边说边瞅着两个老朋友,萨利与彼得;他俩在握手,萨利在笑,显然想起了往事。
然而,她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圆润、富有魅力了,她的眼神也不像过去那样晶莹了;想当年,她抽雪茄的时候,或一丝不挂地在过道里飞奔着,去拿海绵袋的时候,眼光多么亮!那时,埃伦·阿特金斯问道:要是她碰上了一位先生怎么办?不过,每个人都原谅她。当她夜里肚子饿的时候,竟从食品柜里偷鸡吃呐;还在卧室里吸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