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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把它们席卷而去,恰如在汹涌的冰川中,巨大的冰块载着一小片骨头、一枚蓝色花瓣、一些橡树的残骸,把它们全都卷去,滚滚向前。
不过天色晚了,比她想的还晚。母亲不会喜欢她这样独自游荡的。于是她从河滨大街折回了。
虽然天气炎热,却吹着劲风;此时一阵风吹拂着稀薄的乌云,遮掩了太阳,使河滨大街蒙上云翳。行人的脸变得模糊了,公共汽车猝然失去了光辉。一簇簇浮云,仿佛群山,边缘参差,令人遐思:好似有人用利斧砍去片片云絮,两边绵延着金黄色斜坡,呈现出天上的乐园,气象万千,宛如仙境中诸神即将聚会;尽管如此,云层却不断推移,变幻:仿佛按原定计划,忽而云端缩小了,忽而金字塔般的大块白云(原来是静止的)运行到中天,或庄重地率领一朵朵行云,飘向远方去停泊。虽然云层似乎巍然不动,交织成和谐的整体,休憩着,其实,乃是白雪似的流云,闪耀着金色彩霞,无比地清新、自在而敏感;完全可能变幻、移动,使庄严的诸神之会涣散;尽管看上去,霭霭白云肃穆而凝固,一堆堆的,雄浑而坚实,它们却留出罅隙,时而使一束阳光照射大地,时而又让黑暗笼罩万物。
伊丽莎白·达洛卫平静而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车,朝威斯敏斯特驶去。
此时,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正躺在起居室内沙发上,谛视着糊墙纸上流水似的金色光影,闪烁而又消隐,犹如蔷薇花上一只昆虫,异常灵敏;仿佛这些光影穿梭般悠来悠去,召唤着,发出信号,掩映着,时而使墙壁蒙上灰色,时而使香蕉闪耀出橙黄的光泽,时而使河滨大街变得灰蒙蒙的,时而又使公共汽车显出绚烂的黄色。户外,树叶婆娑,宛如绿色的网,蔓延着,直到空间深处;室内传入潺潺的水声,在一阵阵涛声中响起了鸟儿的啁鸣。万物都在他眼前尽情发挥力量,他的手舒适地搁在沙发背上,正如他游泳时,看见自己的手在浪尖上漂浮,同时听到远处岸上的犬吠声,汪汪,汪汪,十分遥远。不要再怕了,他在内心说,不要再怕了。
他并不害怕。因为每时每刻,大自然都欢笑着用一种暗示(譬如墙上那闪来晃去的金色光斑,就在那儿、那儿、那儿),表明她的决心:要尽情表现自己,她飘扬着装饰的羽毛,秀发纷披,把斗篷挥来挥去,仪态万方,总是仪态万方;而且站到他跟前,从纤嫩的指缝里喁喁细语,用莎士比亚的名言曲传她的意蕴。
那时,雷西娅坐在桌子边,手里扭弄着帽子,凝视着他,只见他在微笑。哦,他感到幸福了。不过,她看见他的笑容便受不了。这不像夫妻,做丈夫的不该有这种怪样:老是一忽儿惊跳,一忽儿狂笑,或者沉默,呆坐着,接连几小时不动,要么一把攫住她,叫她记录。抽屉里塞满了她记下的他讲的话:关于战争,关于莎士比亚,关于伟大的发现,还有,无所谓死亡。近来,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霍姆斯大夫和威廉·布雷德肖爵士都说,激动对他是最有害的),挥舞双手,喊道:我知道真理了!他什么都知道!有一回他说:在大战中死掉的那个朋友,埃文斯,来了,在屏风后唱歌咧。他说的时候,她就记下来。他说,有些东西非常美,另一些完全是胡闹。他总是讲了一会便住口,改变主意,想加几句话;忽而又听到什么新奇的声音,扬起手倾听着。她可什么也没听见。
有一次,他们发现,打扫房间的姑娘念着那些记录,发出一阵阵嗤笑。真是可怕而又可怜,因为这使得赛普蒂默斯嚷道:人多么残酷哟!——他们相互死咬,扯得粉碎,特别把倒下去的可怜虫撕得粉碎。“霍姆斯在迫害咱们哩,”他会这样说,还想象霍姆斯在干啥:霍姆斯吃粥喽,霍姆斯念莎剧喽——一面狂笑,或怒吼。因为在他心目中,霍姆斯代表某种可怕的力量,他称之为“人性”。此外,还有种种幻觉。他常说:快溺死了,正躺在悬崖边,头上海鸥飞翔,发出凄厉的唳声;这时他靠在沙发边,望着地下,说是俯瞰海底。有时,他会听见美妙的音乐。其实只是街上流浪艺人在摇风琴,或仅仅是什么人在喊叫。他却嚷道,“美极了!”同时脸上淌下眼泪;这使她觉得最最可怕,眼看勇敢的打过仗的赛普蒂默斯,堂堂男子汉,竟然哭起来。有时他会静静地躺着,蓦然喊道:我跌下去啦,跌到火里去啦!她真的会四面张望,看哪儿失火了,因为他讲得那么逼真。当然,连一丁点儿火星都没有。房间里只有他俩。她便对他说,你在做梦吧。最后总算使他安静了。不过有时她也会毛发直竖。此刻,她则边缝纫边叹息。
她的叹息是温馨的、魅人的,犹如树林边吹拂的晚风。她时而放下剪刀,时而转身,从桌上拿一些东西。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声,轻轻地拍几下,便在桌上做出些东西了。她总是坐在桌子边缝呀缝的。他从睫毛缝里模糊地窥见她的倩影,那穿着黑衣的娇小的身体,她的面孔和双手,她在桌边怎样转动着,捏起一个线圈,或寻找一块丝绸(她常会忘记把东西放在哪里)。这会儿,她在给菲尔默太太的已嫁的女儿做一顶帽子,那少妇的名字是……他忘了。
“菲尔默太太的出嫁的女儿叫什么来着?”他问道。
“彼得斯太太,”雷西娅回答,又说,恐怕这帽子做得太小了;一面把做好的帽子擎在面前打量。彼得斯太太长得高大,敢情帽子是小了点儿。雷西娅并不喜欢她,给她效劳仅仅因为菲尔默太太待他俩非常好——“今天早晨她还送葡萄给我呐,”——所以雷西娅想为她做些事情,表示感谢。不过,前天晚上雷西娅走进房间,却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她以为主人出去了。
“真的吗?”他问,“她在开唱机吗?”她说,是的;当时就告诉过他了,她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看房里究竟有没有唱机。但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会叫人过于激动。他必须谨慎。他不想发疯。起先,他望着书架底层的时装样纸,然后逐渐注视那装有绿喇叭的唱机。再也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因而他鼓起勇气,环顾四周,瞧着餐具柜、一盘香蕉、版画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和丈夫,再看看炉架,上面一只广口瓶,插着蔷薇。所有这些都一动不动。一切都静止,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个女人有一张利嘴,毒得很,”雷西娅道。
“彼得斯先生是干什么的?”赛普蒂默斯问。
雷西娅“呃”了一声,尽力回忆。她想起菲尔默太太讲过,女婿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常到外地出差。“眼下他到赫尔去了,”雷西娅说。
“就是这几天!”她重复道,带着意大利语音。他听见她亲口这样说。他用手半掩着眼睛,以免一下子看清她的面孔,而要一点一点地瞧,先看下巴,再看鼻子,然后,慢慢地窥那额头,生怕它是畸形的,或有什么可怕的斑痕。他想错了,她可没什么怪样,十分自然地坐在那儿,缝着帽子,像一般女人那样,缝纫时抿紧嘴,撅起嘴唇,露出悒郁的神情。他一次又一次谛视她的脸、她的手,叫自己放心,没有丝毫可怕的迹象,她只是大白天坐在那里缝纫,有什么吓人或可恶的呢?彼得斯太太却有一张恶毒的利嘴。彼得斯先生则到赫尔去了。那自己为什么要发怒或预言呢?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自绝于人呢?为什么要凝望浮云而颤抖、哭泣呢?为什么要追求真理,传播福音呢?瞧,雷西娅不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缝纫,把针插入外衣的前襟么?彼得斯不是照常出差,到赫尔去了么?什么奇迹、启示、痛苦、孤独啰,摔到海底,跌进火里啰——全都无影无踪了,因为,当他注视雷西娅替彼得斯太太做草帽时,只感觉到那条绣花床罩。
“对彼得斯太太来说,这帽子是太小了,”他说。
好多日子以来,这是第一回他像往常一样说话了!她应着道:可不是,实在……小得不像话呢。不过,这是彼得斯太太自己挑的嘛。
他把帽子从她手里拿过来,说道:这是摇风琴艺人耍的猢狲戴的帽儿。
哈,她听了多高兴呀!他俩好久没在一块儿欢笑了,此刻又像一般夫妻那样,私下里寻别人开心。她的意思是,眼下要是菲尔默太太走进来,或彼得斯太太、或任何人闯进来,都不会懂得她和赛普蒂默斯在嘲笑什么。
“瞧!”她把一朵玫瑰插上帽边。她从来没感到这么快活!一生中从未有过!
赛普蒂默斯道:插上花儿更可笑啦,那可怜的女人戴了活像动物展览会上一头猪哩。(没有任何人会像赛普蒂默斯那样叫她大笑的。)
她的针线盒里还有些什么呢?有丝带、小珠子、流苏、纸花,等等。她把这些一古脑儿倒在桌上。于是他把颜色各别的玩艺儿拼起来——尽管他的手不灵,连一只小包儿都扎不好,眼光却尖得出奇,对色彩常看得准,当然有时也会闹笑话,不过有时确实妙得很。
“这一下她会戴上漂亮的帽子啦!”他喃喃道,拣这样挑那样的;雷西娅蹲在他身旁,从他肩上望着。一会儿就拼好了,就是说,花样设计好了,现在她得缝起来。他说:你必须非常、非常细心,完全要“依样画葫芦”。
她便着手缝了。他觉得,她缝的时候有一种微声,仿佛炉子铁架上煮着水壶,冒出咝咝的水泡声;她忙个不停,纤小而有力的指尖一忽儿掐、一忽儿戳,手上的针闪亮着。随便太阳忽隐忽现,时而照着流苏,时而映出墙纸,他只管安心等待,躺在沙发上,脚伸得长长的,眼睛望着沙发那一头的环纹短袜;他要在这安乐窝里待着,四周一片宁谧,空气都静止了,仿佛有时树林边薄暮的气氛:由于地上有些坑洼,或由于树木分布的格局(首先要科学性、科学性),温暖的空气逗留着,微风迎面吹拂,恰似鸟翼在抚摸。
“喏,好了,”雷西娅道,指尖上绕着彼得斯太太的帽子,“暂时就这样吧,以后再……”她的话像水泡一般冒着,低下去了,一滴、一滴、一滴,犹如没关上的水龙头,满意地滴着水。
妙极了。他得意扬扬,感到从未有过这样称心的事。那么真实,那么实在——彼得斯太太的帽子。
“瞧呀,”他说。
真的,只要看见这顶帽子,她会永远感到幸福。因为做帽子的时候,他恢复本来面目了,他笑了。他俩又单独在一起了。她将永远喜欢这帽儿。
他要她戴上试试。
“嗐,我肯定会变成丑八怪的!”她嚷道,随即跑到镜子前面,头侧来侧去,端详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赶紧脱掉帽子。难道是威廉·布雷德肖先生来了?已经来叫了吗?
不!原来只是那小女孩,送晚报来了。
每天总是例行的事——每晚都是这些事情。那小女孩照常来了,舔着大拇指,呆在房门口,雷西娅走过去,蹲下来,轻声轻气地跟孩子闲聊,亲吻她,再从抽屉里掏出一袋糖,塞给她吃。每天老是这样。一桩事接着另一桩事。她就这样按部就班做着,先做这桩,再做那桩。她拉着小孩跳来蹦去,溜呀滑的,在屋子里转圈儿。他看着晚报,念一则新闻的标题:萨里酷热,有一股热浪。雷西娅应声道:萨里酷热,有一股热浪;一面仍然同小孩(菲尔默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