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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沉默了好久。
两支烟不住地冒出一股一股淡淡的雾团,散到空气中便又成了一片蓝蓝的浮游体,阳光从窗口闪进屋里,无拘无束与浮游着的烟雾相互戏耍着。
街上传来雄鸡打鸣的悠扬畅亮的歌声。在缺乏欢快的多姿多彩的歌声的年代,雄鸡们常常是最出色的乡村歌手。相形之下,乡村里的歌声太单一,太缺乏情趣了。这是缺乏歌声的年代:山坡上没有了放羊人和赶牲口人的小调;田野里没有了老婆媳妇们的道情,多姿多彩的山乡仿佛缺少了一种温馨亮丽的魅力。谁也想不通,这年头为什么这也禁止,那也禁止?
既然有了形形色色的人,就该有多姿多彩的人生吗?
张鸿远叹了口气,说道:“哎,你不管怎么还有好身架,可我?没有你的福份呀。干了两年,身子顶不住了。本想跟你说说,给我调一调营生,可是你又要……”
“呵,不!”吴培云打断张鸿远的话说。“我来看你,正要说一说营生的事儿。这二年你出了大力。我知道你的身体,想让你回大队卫生所抓药。现在村里人多,让水英又当医生又抓药,太累了,分开吧,你抓药,她看病。反正你这人干什么都行,没有你干不了的。”吴培云一本正经的说道。“呵,别看你老是闷在家里坐月子,可就是不会养娃子。”
张鸿远笑了。笑,来得太突然,不知是吴培云说他不会生孩子逗笑了他呢,还是为吴培云惦念他的身体,而把营生的问题解决了,而会心地笑了。
但是,尽管吴培云说正经事儿仍忘不了说笑话,可是他毫无轻松快活之感。
他的心是沉甸甸。现在,决不是因为他要决心辞官不干才提及张鸿远的工作,不,心中的压抑感和负罪感已经好长时候了,但他又无法向张鸿远坦白自己的心思,无法交出心中的压抑。一个人觉得对不起别人,而又无法弥补,也无法开脱,是十分难受的,就像生命走到绝路时一样难受。
而张鸿远并不知道吴培云的心情,也不知道,吴培云在几十斤粉条的引诱下与刘清虎联手从大队部将他挤走。此时,他从内心里感激这位老伙计。朋友总归是朋友呀,张鸿远觉得身上的精神好了一些,仿佛在刹那间病情减轻了许多。
春暧花开的时节,刘常新失败了。吴培云与张凌云办了交接手续,张凌云登上了一村之领袖的宝座。
这年张凌云刚而立之年,周小梅已为他生下第二个女儿。
张鸿远去卫生所上班后,新环境新气象为他增添了不少新乐趣。
卫生所与大队部紧挨在一起。大队部的库房已搬到新盖的库房了,原来的库房成了学校公办教员和知青们的宿舍。张鸿远常常跟紧挨的老师们下棋、聊天,比他小整整两轮的校长高丰,是建诚的班主任,与张鸿远十分谈得来,常常跟张鸿远说:“老张,让建诚初中毕业了,给我当小学教员吧。你儿子有一股干事业的气质。”
张鸿远听到校长看中自己的儿子,心中高兴,但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快。如果校长夸的是女儿或三小子,以及刚上一年级的四小子,张鸿远可能会十分高兴,但,校长夸的是次子建诚。他不愉快地说:“那个倔小子,哼,讨不了吃,就算他小子有福气。还指望他干事业,笑话!”
高丰长着不足一米六五的个子,又瘦又宽的脸上布满了小时发麻疹留下的疹斑。他习惯性地用双手手背夹住裤腰往起一夹拖拉下去的裤子,说:“你怎这么主观,唯心主义。你儿子以后不比你强?老张,你太优柔寡断了。你儿子却非常果断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儿。”高丰又用手背夹了夹裢腰说。“去年夏天,有一天上语文课,快中午了,有一篇古文全班没有一个人能翻译出来。我生气了,命令,谁译不出来,中午就不能回家吃饭。到了一点钟,不防你那小子一举手说:“老师,我有意见。”
说到这里,高丰麻脸上那双小眼露出了凶暴的目光,那双眼因为黑眼仁小,白眼大而给人一种凶残之感。他用手背夹了裤子——张鸿远听儿子回家说高丰讲课时用手背夹裤子的毛病。高丰爱精干,上课写字时由于个矮常常踮脚,裤子常下拖,怕裤脚磨了地弄脏裤边,他便不得不经常提一提裤子,但又怕拿粉笔的手指弄脏裤子,所以就只好用手背夹住裤腰往上提,日子久了竟成了一种职业习惯。张鸿远为高丰这种习惯性的动作常常忍不住发笑。
高丰继续讲道:“我听了这话愣了:我教了这么多学生没有一个学生敢面对面给老师提意见,这太不可思议了。我问道:‘什么意见?’你儿子说:‘你不能不让我们回家吃饭!’我说:‘译不来课文就要受处罚。’可你那小子一边流泪一边倔强地说:‘饿坏了我们的身体你能负得起责?我们不是奴隶,你也不是地主坏人。’妈的,说的我哑口无言。”
张鸿远突然大笑起来。他说:“说得好。这正是你这位好校长,好班主任教育有方的结果。高丰,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高丰,搬起石头砸了你那小不点点的臭脚,哈,哈,哈——”
张鸿远努力为自己创造平静愉快的生活气象,总算稍稍如愿了。他总结了近二年来体力劳动的好处,将院里那块不足一分大的地开垦出来,种了三畦豆角一畦西红柿,每天空闲时浇水松土,劳逸结合,非常惬意,为此,刘瑞芬对张鸿远大有刮目相看之意。
晚上,堂弟张鸿兆突然跑来叫张鸿远。
“远小哥,四叔病得厉害了,四婶叫你去。”
鸿兆乳名叫棺材,刚生下怕养不住,便叫了个让人听了不愉快的名字。棺材,长大上学了,嫌名字不好听,硬逼着父亲改名叫成材。
张鸿远和成材匆匆爬上高房的沙石坡,来到高房后边四叔四婶居住的北院。一进屋只见四叔张克智正爬在炕头,一口一口地吐血。大烟筒和四婶黄杏守在旁边,吓得脸都发白了。
“远小,这可怎呀,唔——”
黄杏一见张鸿远进门便“唔唔”哭起来。
黄杏今年六十六,大嗓门,高个子,一双大眼常闪烁一种母狼护仔的光芒。她是人口贩子卖到张家的童养媳,年轻时胆大能干,一付修美的身段迷醉过不少同龄人。然而,这么一朵鲜花却插在了张克智这个脾气古怪、性子急躁的骡夫身上。年轻人以为黄杏本姓黄名杏,其实她无名无姓。她年轻时长得漂亮好看,三七年打日本人时,她是妇救会主任,跟武工队大队长相好不错,加上她嘴皮厉害,谁要惹着她,反脸不认人,扑眉扑脸给你一顿不中听的话,所以,人们给她起个外号叫黄杏。
张鸿远没有搭理黄杏。他给四叔号了脉、又验看了吐在尿盆里的血。那血都是一块一块黑红的块状体,已吐了半盆了。
“成材,你去大队借担架。”张鸿远看完病情,立马作出决定。“春芬,你去叫你闷颅哥们,都把你哥们叫来。”
“远小,怎办呀?”黄杏小心翼翼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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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知道黄杏的厉害,可以说,家里、村里,黄杏是个无人敢惹的主儿。可是,张鸿远接过主持家中大事那一年,正遇上张鸿勇办喜事,黄杏与鸿勇妈不对眼,有矛盾,假装有病不参加。张鸿远大怒,立马叫来成材、闷颅,吩咐道:“不管真病假病,抬也得抬来。张家办事不能缺这个短那个,不办圆满我张鸿远誓不为人。”然而,成材和闷颅去抬黄杏,不但未抬出门,反让黄杏骂出了门,并威胁说:“再要逼迫,就上吊。”张鸿远听了二话没说,找了一根绳子,带着闷颅和成材来到南院,把绳子往黄杏脸前一放说:“小子今天成全你:要么跟我走,高高兴兴给鸿勇办喜事;要么就按你的意思办,你侄儿我打帮你上吊。你放心,我先给鸿勇办喜事,再给你办丧事儿。你听便!”张鸿远系好绳子扣,往黄杏脖子上一套,瞪着恶煞煞的小眼睛盯着黄杏,一秒二秒三秒……一分二分三分……突然,黄杏唇角颤抖着泪流满面地说:“远小,别当真,我去不就行啦。”从此,黄杏对张鸿远格外的陪小心。
这时,张鸿远听四婶在问怎么办呀,便有些生气地说:“怎?怎一点眼色也没有,快准备衣服被褥,准备去漾城。”
夜黑人定之时,张鸿远弟兄们抬着张克智向东南方快速走去。
张克智,人们背转他称他“鸡四”,为人刻薄,脾气暴躁,头脑简单,十四岁赶牲口驮炭,十五岁娶了比他大两岁的黄杏。
然面,黄杏压根就没跟他在一盘炕上睡过觉。两人表面上是夫妻,但一直就这么吃一锅饭,睡两个炕。
然而,黄杏是张克智供桌上的一枝花,张克智是黄杏的仆人或奴隶。俩人都六十多岁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却过得十分和谐。当然,和谐并不一定美满。
当张鸿远他们走出村口,刚好碰上一辆拉煤车,成材能认识卡车司机,便将张克智放在煤车上,由张鸿远和成材守着向漾城奔去。
此时,张克智,这个人称“鸡四”的老汉正处于昏迷之中。
他是那种高大猛悍的男人。但在黄杏面前却像个天真无邪近乎痴呆的稚子。黄杏可以让他干他能干的任何事儿,包括杀人。当然,鸡四没杀过人,但他杀过三条有名的恶狗,打死过一头青骡,卡死过二十多条灰蛇。鸡四是吝啬的人:他家家具用具不借人;他家的领地,包括门前那布满了圪针的小块地任何人不能染指,染指必咎,比那“寸土必争”的一般农户人还可怕。
村里有名的红胡子家的*,谈请说爱走错了地方,踏进鸡四家的小块地,踏坏了一窝南瓜。鸡四大怒,站在高房旁的窑顶上提着高亢的破公鸡般的嗓子大骂了二天二夜。村里人习惯了鸡四的骂街,知道又有人或什么东西惹着了鸡四,人们从不劝鸡四。鸡四有自己解决的办法。第三天,鸡四突然停止了骂街,人们得知红胡子家的*、张伟详家的公狗和成材家的*一齐死在了同一天晚上。不过三条狗死法不一:红胡子家的狗是被老鼠药毒死的;张伟详家的狗是被勒死的;成材家的狗是被锤子打碎了脑壳击毙的。红土崖村没有一个能在一夜之间不睡觉,杀死三条全村最凶猛的恶狗,这就是鸡四的非凡之举。
两个小时,也就是午夜刚过,鸡四被抬进了漾城市一院,那是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值班大夫听得是六十多里地之外送来的病危的贫下中农,忙迅速进行抢救:登记、检查、取样、化验、输液、打针、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天一夜。
“远小,怎回事?”鸡四问道。
张鸿远说道:“肺癌,晚期了。已下了病危通知书。”
“活不成啦?”鸡四问,但很平静。
“大概是吧。”张鸿远说。他紧紧盯着鸡四脸上的表情。鸡四是粗人、直人,这种非常要强的人不需要对他隐瞒病情,不必担心知道得了绝症他会难过,这种人对生活没有怕字可言,更不希望别人同情。
一听此话,鸡四一下就坐起来了。
“你做甚?快躺下。”张鸿远忙去扶鸡四。
“不能死在外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