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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这日又是除夕，两人却仍在冥河沿岸的荒野之上。都是身强体健之辈，只选一处山坡上立着的凉亭做了挡风的禁制落脚过节。也不是在山的最高处，而是在最美的高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景色却是独好。
除夕时候，苏沐秋总要喝些酒的。这一回，依然是石榴酒，还是在之前山野中遇见了野石榴树后自酿的。
那日秋色渐深，满山或金或红，却偶遇几颗石榴树，浓绿依旧，远远就望见果实挂满枝头，如小小的灯笼，或青或红甚是惹人喜爱。
也不知道两人中是谁想留下来，也没有人催着赶路，他俩在几颗石榴树旁流连不去。甚至盖了简单草棚，似要在此安家落户。
每每听见石榴熟透开裂的声音，苏沐秋就窜出去摘，偶尔咬上一口，还要评论哪一个比较甜，哪一个还有些酸。
可男人确实不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苏沐秋也不例外，虽然摘了不少，却是吃不下的。
苏沐秋看着小堆石榴叹气，叶修便说「不如酿酒吧！」还自动自发的从乾坤袋里拿出不知道何时准备的坛子、酒曲、糖粉出来。
「你会酿酒吗？」苏沐秋望着他半是惊讶半是怀疑，这人烤鱼忘了抹盐烤肉不记得翻面，难不成小聪明全用来酿酒了？
「我自然是不会！」叶修理所当然的摇头，不等苏沐秋骂他便顺理成章的接到「我妹妹会！」
于是，苏沐秋便也理所当然的点点头，顺理成章的接受了此事。
只要是和「妹妹」相关的，于苏沐秋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
酿好的酒两人对饮，叶修还是只要一小杯过瘾，便是如此还施了法力醒酒，惹得苏沐秋好好嘲笑一番。
往日里两人抖嘴互不想让，这晚叶修却任凭苏沐秋怎么说也不受激——他得保持清醒，还有重要的事作。
等到月上中天，远远的看见山那头一点红星升起，炸出一朵花儿来，然后才是烟火爆炸的雷音
苏沐秋侧头注视天空，任或红或绿的烟花把脸照的或红或绿，叶修却不抬头，反而静静看着苏沐秋柔和脸色，突然柔声唤他，「沐秋！」
苏沐秋回过头，见叶修嘴巴开开合合，却听不见他的音。不是烟花太吵，隔了那么远，烟花都变成小小的一朵，他们这等功夫在身耳聪目明的又怎么会听不见身边人说话的声音。
叶修没说话，虽然嘴巴开开合合，其实却声若蚊蝇。
平生两次对人倾吐爱意，都是同一人，都是一样害羞。
苏沐秋听不见，却看的清清楚楚，他看见叶修与他双目相对，一字一句缓慢清晰的口型「我们一直在一起」……
最后一个字也不知道是「吧」还是「罢」，嘴上摆出来的口型都一样，脸色也看不出是坚决还是询问——叶修的脸也被烟花照得红红绿绿，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害羞。
苏沐秋便转回头，也不回话，只是嘴角弯出一个笑意。叶修这回到底比上回胆壮了些，看见这笑便去抓苏沐秋的手，他也不挣脱，扔他牵着。
隔天清早，太阳还没从地平线跃出来。苏沐秋把叶修推醒，叶修以为苏沐秋是想看日出，心想这人也有这等小情趣，挣扎的张开眼，便想伸手抱他。
苏沐秋却推了叶修的手，只是认真的说「我弄丢了的宝贝，要继续找！」他转过头看着无边无际消失在地平线的冥河，「便是一直找不到，我也会一直心心念念的！」再回过身，定定的注视叶修，看他已经清醒的眼睛，「这样，你不介意吗？」
若了其他人说了这样的话，说他有根「心头刺」永永远远无法消除，倾心之人会不介意吗？
明知道如此，苏沐秋却还是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他在乎叶修，便也在乎叶修的心绪，自己的思虑便不由自主的多了许多。可即便是希望「俩人一直在一起」，他所追寻的目标也不会改变，也不想遮掩。
苏沐秋，便是这样矛盾的人。
叶修听了，心里却是又酸又苦又甜又心疼又生气。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他最终只能故意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严正的问，「那你准备找多久？」
苏沐秋闻言微皱眉头，「我要一直找！」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的咬了咬唇，「要是哪一天你生气了，我便跟你走，到别处去过日子；要是哪一天我生气了，我就回来继续去找！」
这个人一向是未雨绸缪，便是喝了忘川水，灵魂重走一遭，也还是如此。总是把事情想得清清楚楚，把主次分得明明白白，把舍与得摆得次第分明。决定了就再不回头，便是自己受了委屈也要逞强，便是撞破南墙，也坚持从头再来。
叶修深吸口气，把喉咙里的叹息咽下，调笑道「听你这意思，我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你便要抛下我，回娘家？！」
苏沐秋生气的锤他肩膀，「你才回娘家！」
说罢，松了一口气，倒进叶修怀里。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往日里，苏沐秋与叶修并肩，若是偶尔走到叶修前头后头去，便是疼的厉害了，却不让叶修看见他疲惫脸色，什么也不会说。哪怕生辰忌日清明中元，疼的熬不住的坐下，也要把手藏进袖子里，转过头背对着叶修。
如今，苏沐秋总算是放松了身子，让叶修承担他那忘川蚕魂蚀魄的苦。
毕竟，他俩已经是「在一起」了。
拾捌
刚过午后，阎君已经批完了案上的折子，难得清闲，他决定到奈何桥看看媳妇，省得她觉得无趣又找不相干的人闲聊。
没等阎君理好桌案，孟婆急匆匆的跑上殿来，气也没踹匀便叽叽喳喳的叫，「夫君夫君，那两位来了！」
边说着边招呼左右搬椅子备点心，茶果零食摆上桌，一脸笑颜如花，让冥君看了脸上黑气直冒。
苏沐秋一席月白长衫，衣摆下缘绘着水墨石榴，眼神温和满是笑意的走进大殿，端是风流倜傥。
「小孟近几日可好？」边拍拍孟婆的头，边被她扯着袖子坐进席间，间或抬头盯一眼旁边阎君，神色间满是「除了脸到底哪里好」的大舅子脸。
叶修跟在后头，倒是对阎君抱拳一礼，回头看着这对投了缘的假兄妹，忍不住摇头，啧啧两声拍了拍阎君的肩膀以示安慰。
阎君皱着眉头，忍住扶额的冲动，突然觉得身边一脸欠揍的「斗神·叶不修」竟然比面如冠玉却被自家媳妇拉着不放的「苏公子」顺眼太多……
苏沐秋却不理他们两人互动，自顾自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雕花木盒，「来，看看我改的孟婆茶盏！」打开来便是一只晶莹剔透如水晶制成的碗盏摆在锦缎上。
「好漂亮！」孟婆赞叹一声，不忘称赞一句「苏公子好厉害」，把茶盏捧在手里仔细端详，却见那盏似乎井中月水中花般的隐约变幻，最终竟然成了一只水点桃花茶碗，清丽纤巧色白花红，俊秀飘逸煞是可爱。
苏沐秋见她愣住，手指一挑收到掌中，那茶盏又变成一只雕成石榴形状的琉璃杯，七彩颜色端是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怎么……怎么能变样子的？」孟婆小手掩口，惊讶不已，便是旁边阎君也是一愣。伸手将碗握在手中，再定睛一看，竟又变作一只青铜酒爵，古拙大气，极具威仪。
苏沐秋把那茶盏再放到叶修手里，却是一只朴素竹杯，连竹青也不去的杯子简简单单，却也是碧绿欲滴，尚有修竹清香——竟是与当年杭城外头家里用的样子毫无二致。
「相由心生！」苏沐秋得意一笑，「不仅是茶盏，便是其中的水，也是各有不同，随心而动！」说罢，手指往其中一点，竹杯中竟然变出绯红液体，清冽醉人，正是他自酿的「石榴酒」。
孟婆拍手叫好，抱着苏沐秋递过来的「孟婆茶盏」不断变幻各种摸样和茶汤。
阎君看在一旁也忍不住赞到，「不愧是炼制了仙界第一法宝·千机伞的人物……」
这么说着，只见苏沐秋送来一眼，显然是说「哥本就是仙界第一的炼器人，自不必你多一句奉承！」惹得阎君一阵胸闷，几乎吐血。
孟婆却见不到自家夫君的郁闷，小麻雀似的又笑又闹，「苏公子好厉害！能重炼了这丑不拉几的茶盏，还能找到记川——找了记川，便是有资格当阎君呢！」
苏沐秋淡然一笑，现在想来，也觉得仿若南柯一梦。
不过是某天在那人怀里醒来，只觉得天气极好，秋风送爽万里无云。两个人吃饱喝足上路，谈笑风生的翻过一座小山——似乎永远找不到头的冥河便收了口，流进一口小小的泉眼里……
他们两人都愣了好久，互相掐了对方的脸颊也不觉得疼。最终还是叶修狠拍了他的肩膀问「再来呢？」
他才会意过来，嘴脸念着「冥河源头奈何桥那边」，默默确认了方位，蹲下身子要喝，又被叶修扯住。
回望他一脸莫名，嬉笑怒骂惊恐悲，并无一字可堪言。
苏沐秋才真正回过神来，淡笑道，「忘川水只头次喝才有效，我喝了这水，便是毫无作用，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说完便捧起水毫不犹豫直接咽下。
叶修还来不及阻止，就见苏沐秋直直栽入泉眼。他把人捞起来，只见苏沐秋已经脸色煞白，双眉紧皱，嘴唇颤抖，连从来一尘不染的素衣都被冷汗浸得湿透。
忙把人抱进怀里，抖了几次手，才点燃了孟婆的纸符。
待他急急忙忙把苏沐秋抱到奈何桥头，却见孟婆远远看了也不理会桥上排队轮回的白影，没到近前就连连喊着太好了。
叶修还没明白哪里好，却觉得有人拉他前襟，再低头，苏沐秋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琥珀般透明的眼睛颜色已经变深，宛如琉璃似的藏尽了千言万语，连一席素槁也变成了叶修亲自为他收拾的月白长衫……
找到记川居然是就任阎君的资质考核，叶修听了这等机密一愣，转过头去，就见阎君的脸早黑的如同乌云罩顶一般了。
看阎君太阳穴跳个不停，叶修扑哧一笑，赶在阎君瞪人前拉过苏沐秋道，「如此，算是沐秋应了孟婆的请托，我便带沐秋回阳间了！」
阎君只想说「要走快走！」却还是深吸一口气，摆出冥府主子的威势抱拳行礼「请吧！」
倒是孟婆絮絮叨叨叮嘱了很久，大致是叫叶修一定要对苏沐秋好，否则用那人情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云云……
苏沐秋也反过来啰啰嗦嗦不少，大概是这「孟婆茶盏」被他祭炼后不仅美观还有了攻击力几重，若是冥君待孟婆不好，便如此这般伺候……
假咳了声，叶修随意行了礼，拉过苏沐秋就走，「快走罢，莫耽误了阳间阵法开启的时辰！」
他当年用各种稀罕材料修复苏沐秋的尸身，本只是尽了活人对逝者的本分。又想着自己有一天下地也要躺在一起，特地另做了不腐不朽的合棺，还炼了好些连环阵法，哪想到如今还能有这等用处。
若非如此，苏沐秋只怕要委身「千机」，当一回器灵了。
苏沐秋听罢也是一惊，反拉了叶修的手催道，「快走快走，可不能让沐橙等急了！」说罢又不忘吩咐孟婆，「小孟若有事，便让游神、无常来送信，我立时便道！」
孟婆听了，也是双眼含泪，嚷着「苏公子保重！」挥着小手绢送行……
两人真真是没得救了，既没有斩鸡头烧黄纸，也没有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