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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走到那人身侧一丈远，苏沐秋才像是突然受惊似的挺起背，直直望过来。
处在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容貌，清清秀秀的脸还没完全长开，细眉斜飞入鬓显出淡淡的傲然天成，眼角却微微上挑，带几朵桃花，比记忆中还要勾人。他的眼睛似乎比记忆中的要浅淡许多，琉璃色的眼珠子在橙光下看起来似乎是琥珀色，甚至略有些透明。
「你？你是叫我？沐秋……苏沐秋……是我吗？」那人一脸惊讶，喃喃自语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苏沐秋在忘川河畔守了八百年，受凌迟八百年，就是为了保存前生的记忆……叶修原本听见只是感慨「阴差阳错」，他在阳间苦苦寻觅而不得，那人却始终在阴间留恋。
到了这一刻，看见明明熟悉却全然陌生的苏沐秋，方才是真的知道，苏沐秋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宝物是何等贵重之物；方才是真的明白，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代表忘了父母亲人、忘了朋友同伴、忘了心爱之人，甚至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了家住何处、忘了家中可有人等他回去——灵魂重回空白，待入轮回便是再世为人。
「你叫苏沐秋，是我当年的朋友。」叶修眨眨眼，挤去眼里涩然，「两千年前的朋友。」声音既轻又淡，仿佛所说之事无关紧要。
苏沐秋看着眼前人，理所当然的点点头，「难怪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原来是我喝了孟婆汤之前的事情！」
「你知道自己喝了孟婆汤？」叶修惊讶的问，既然喝了忘川水，怎么还能记得自个儿是忘了事儿的！
「废话！冥府谁不知道孟婆汤！」苏沐秋一愣，大声回了一句！
——他居然说漏了嘴，冥府本地鬼，谁会记不得事，除非转世投胎去轮回，谁又去喝孟婆汤。
「你叫啥？」苏沐秋抬头再盯着眼前人看，只觉得颇为亲切，亲切到让自己毫无戒心，连这人走到自己一丈远才有察觉，连自己的小秘密也不经意说了出来。
「叶修！」行了个拱手礼，也不问苏沐秋，自顾自的坐下取桌上的茶。
「你这人倒不认生！」苏沐秋笑了一声，也不介意，反而取了背囊打开，从里头掏出不知道什么叶子包裹的烤肉来。
苏沐秋日子有时过的极粗糙，比如床铺就只是钉上几根木条铺上一层麻布，不到冬天连稻草也不添，他理直气壮的说习武之人身强体壮用不了软绵绵的床铺，其实只是南方潮气大，垫了棉花觉得濡湿却懒得每天拿出去晒；
有些地方却极讲究，就比如做饭，就是上山猎了山鸡抓了草蛇，烩成一锅也要取名「龙凤斗」，逗苏沐橙笑上几回才好。
叶修看着那肉，直接伸了手去抓，苏沐秋狠狠拍了他一掌，想瞪他却看见他咽口水的动作，只得把呵斥咽下，轻笑两声，把自己还没用过的干净筷子递上。
叶修接了筷子便低头专心的吃，像是几百几千年没吃过肉。却悄悄从散落的额发间看着苏沐秋；可惜苏沐秋转头找店家要了筷子，也是神色自若。
两个都不是纯洁人物，不论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看不出来的。
可叶修和苏沐秋不一样，苏沐秋是喝了忘川水把事儿全忘了；叶修却对苏沐秋念念不忘，把这人的小动作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苏沐秋现在右边眉尾挑高一分，眼睛暗自盯着自己的手看，那就是心里没底或暗暗惊讶，正自我建设自我调适呢！
苏沐秋怎么能不惊讶。
他一千年多前回复知觉时，就发现自己忘了一切，原以为是喝了孟婆汤要去投胎转世的，可他望见奈何桥上形形□□的人却觉得奇怪——比起那些浑浑噩噩的人影，他自觉虽然记不起自己是谁，却晓得心里不想往轮回去，他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是丢了什么宝贝，着急得很，可若是过了奈何桥，便永远找不到了。
孟婆越是劝他，他抗拒之心越强，干脆留在忘川边上继续想。左思右想了好久，他也慢慢理顺了自己的情况，却横竖也想不起他的宝贝来。正兀自纠结得快发狂了，却感到天际之上，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牵动自己。一直空落落的心口，生了一丝暖意——那必定是就自己极其宝贝的东西，才引得自己心头一悸——原来并不是没了，不过是忘了搁在哪儿。既然忘了，再去找回来便是，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于是按照记忆里隐隐约约记起的「冥河源头奈何桥那边」一路往忘川上游，到如今已经过了一千多年。
早先懵懂无知，见人就笑脸相迎，也不知被骗了几回，才知道说话要半真半假，才知道遇见事情不能随便答应，还悄悄知道，只有死了去投胎的才过奈何桥、才喝了孟婆汤……才慢慢学得世故了。
这么走了一千多年，「冥河源头」似乎永远到不了，他从最初心急如焚，到如今无可奈何，也只能告诉自己欲速则不达。
可昨天却突然有什么东西扯着他，往奈何桥的方向去，他竟不想反抗，只觉得极其亲切，比当年从天际传来的感觉还亲切些——就像刚刚狠狠拍了眼前这毫无记忆之人的手——全无初次见面的尴尬，也全无两千年未见的疏离，这人眉眼慵懒面上，面容衣服还有些邋遢，自己见了却不生厌，反倒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了……
「叶修」，这人应当就是昨日扯着自己的，有缘人罢！
玖
修仙到了叶修这等封神境界，虽然不至于完全靠吸收天地灵气为生，可是饿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什么大问题。
而苏沐秋看见坐在桌子对面埋头苦吃的人，却觉得叶修上辈子大约是饿死的。
叶修持箸姿态一看便知出身富贵，动作文雅矜持，尚且称不上海吃胡塞，可是苏沐秋为此后数日行程准备的肉食都已经进了叶修的肚子。苏沐秋甚至暗暗庆幸他们此时不过是在乡野茶棚；若是在客栈酒家，便是不选在金碧辉煌的朱门大店，也能把两人吃穷，被压入店后砍柴洗碗数月也不知能不能还上账。
「你是准备今儿个吃完了，往后都辟谷吗？」苏沐秋看着对面左手馒头右手鸡腿的叶修调侃。
「好吃！」叶修抬头嘟囔了一句，放下手里半个馒头去取茶杯，才发现杯子已空，正要倒茶，苏沐秋想也不想便把自己杯子递去。叶修顿了顿，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太急噎住，只看着苏沐秋咧嘴一笑，喝了茶，继续埋头苦吃。
叶修自然是不准备辟谷，甚至他已经有千多年没有这样的好胃口。当年打仗时消耗甚大，他自然不会饿着自己，可后来离开兴欣，在人间游荡，独自一人胃口便渐渐差了，肚子不饿也就不吃。之前那顿让他醉到黄昏的酒席，已是近年来少有的好胃口。
而今天他坐在苏沐秋对面，看那个人素手持箸，手指修长干净，似乎连筷子上夹的咸菜馒头也变得可口。何况还有苏沐秋亲手做的烤肉，那可是实打实的美味——原本只在梦里怀念的东西，如今到了眼前他如何不胃口大开。
苏沐秋看他吃得这般投入，低笑一声给彼此斟了茶，莫可奈何的叹到，「好吧，你便放开胃口吃，等吃空了我的荷包，就把你抵在这儿当店小二！」
叶修听了立刻反驳，「风紧扯呼我先走，凭你的手艺，在这小摊子做饭，没两天还了账，店家还求你留着帮忙呢！」
两人说说笑笑边吃边聊，直到了月上山坡，茶棚收了摊子又一起上路。
「你要去哪啊？」叶修明明没喝酒，却故意靠在苏沐秋肩膀上，推他也不走，只说吃多了犯困。苏沐秋笑他是小猪精，就知道吃和睡，叶修也不恼，反而还故意哼哼了几声学猪叫。
「我？」苏沐秋静默一瞬，也不知只是换气还是迟疑，轻慢道「我去冥河上游！」
在冥府，百姓把那条不知源头不知出口的长河称为「冥河」，喝水做饭洗衣都在这儿取水，与阳间水源并无二致——只有那些与轮回有关的人，才会称其「忘川」，喝下这河中的水才会忘了前尘，立在这水边才会感到痛苦。
阎君孟婆说苏沐秋离开奈何桥后不知所踪，其实苏沐秋却一直逆忘川而上，然忘川似乎真的有尾无头，走了千年，他仍然没有找到记忆里的「冥河源头奈何桥那边」。
「你呢？你是要去哪儿？」苏沐秋淡淡反问，似乎并不在意叶修去向，只是悄悄收紧肩膀。叶修靠着他却知道的清清楚楚，这人若是紧张了，便收紧肩膀肌肉，便是把前尘忘了，这些个小习惯却全无改变。
「我？」叶修也学苏沐秋静默一回，感觉那人肩膀似乎更紧，知道他着急，才悄悄笑了，「我们同路！」
话刚落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同路」未免蹊跷。眼睛一转长叹道，「我家妹妹，想要冥河河畔的石榴！」他故意摆出不愤口气，无可奈何的接着到，「还说越是上游越好，冥河源头的最好！」
讲到这里，叶修突然顿住——苏沐秋在冥府流浪千年，其实却是一直沿着冥河在走。他若是「寻宝」当走踏四方，路程不可能如此明确；若是知道「宝物」去向，又为何千年仍未找到？
行程如此确定，却找不到所求，这等事情寻常人也许说一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作罢，可是让修仙的人听见，必会想到天材地宝或机缘顿悟。
苏沐秋的目标也许就是「冥河源头」，这等只有冥府祭祀时才会出现的传说之处。
苏沐秋听了却干脆停步，直接把叶修从肩膀上拽了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又把他扯得远些，从头到脚扫视了几遍——叶修还在想是不是自己不知道又说错了什么——却见苏沐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说到「当哥哥的就应该是这样」！
然后似乎很是满意，赞许的点着头道，「既然我们同路，便一起走吧！」
「嗯嗯！」叶修点点头又往苏沐秋身上靠去，悄悄把头藏在苏沐秋背后，使劲儿憋笑。
拾
石榴——
遇见苏沐秋前，叶修从来不觉得石榴有什么好。
当年在宗族后山有大片的枫树金木樨，也有特地从外域带回来的石榴……只是他不喜欢金木樨甜腻的香味，所以即便是逃了午课去睡觉，也少选那处地方。偶尔看见宗门的小鬼头们手拿着石榴啃，也只是略有好奇，从没有尝过，毕竟是下任的宗主，普通灵果尚且摆不上桌，何况是毫无灵力的野生石榴。
他年少轻狂，法力虽算不是绝顶，宗府收集的法门不论哪一种也能信手拈来，有了自保之力自然想去看看外头的海阔天空，故意和父亲起了口角大闹一场，悄悄顺了弟弟的乾坤袋，成功被赶出了门。
叶修本来想去见见传说中的大海之广，还想去瞧瞧天山圣洁的雪白，还有黄河滚滚和泾渭分明……还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阴山山麓，还有许多许多好山好水都要走一回……
一路从北向南，走走停停，却在初夏遇见了梅雨，在山里连着错过几个宿头，等反应过来早就迷路了。
辟谷的法门叶修也知道，当年惹父亲生气赶去祠堂面壁时就悄悄背得滚瓜烂熟，可是每次父亲刚走半个时辰，弟弟就悄悄进来给他递瓜果点心，再过一个半时辰，母亲就谴了佣人小厮给他送肉饼鸡腿……等吃饱喝足打完瞌睡，父亲又过来，寒着脸问一句「你知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