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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金秋十月，苏沐橙拿些石榴当零嘴，剩下的被苏沐秋拿来酿酒，后来捡回了叶修，一家三口多数时候，就排排坐在门槛上看这小院子里的石榴树。盛夏开花红似火，冬雪皑皑叶常青，留下的回忆都是醉人的香气。
贰
故人相聚总免不了吃吃喝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解酒不过是小把戏，可如果连喝酒也要用法力驱酒，那可是会被朋友们取笑的。
叶修毫无酒量，酒杯里装的春茶，大家伙也不难为他，只嘲笑两句一杯倒罢了。但坐在酒席之间，单是酒香四溢便够让他微醺，何况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也已经许久未曾如此放松快活了。
「我说老叶啊，你别假装没听见……」魏琛再倒一杯酒，往叶修的春茶碰了个杯。「当年你被嘉世追杀，战矛却邪折断，那些个炼器的门派早对第一法宝出自散仙之手恨得牙痒，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你后来击溃嘉世，接着就把趁着魔族入侵发财的炼器宗门屠戮一空，闹得整个仙界腥风血雨的——咱们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也都帮着你……可是你现在这样子，怕是要入魔啊。」
修仙悟道，最讲机缘，用了千年也找不到那人的转世，怕是真的有缘无分，执迷不悟只会引来祸根。
叶修回望四座，几个姑娘早退了席去逛街了，方锐包子喝到桌子底下，剩下的乔一帆、安文逸、罗辑、莫凡几个人都是守口如瓶的，老魏是魔族大战开始之前就见过他与苏沐秋搭档的老伙计了——最值得信赖，他心里压抑多年的苦闷，倒是能算在酒醉的微醺份上倾吐一回。
「他出事时，我正接了个悬赏材料的大单子，等我从外域赶回来，他已经入了棺，随身的东西都化了灰，身上被魔火烧成有些惨，如果不是沐橙一再求陶轩等等，只怕已经葬了。」叶修声音还是平平淡淡，似乎当年的心殇已去，他在人间游荡千年也只是游历一番。「他魂魄都已尽去，我想他虽然也有遗憾，到底还是放下了……反正是要抗击魔族，等我把那些个东西都斩了，也算是给他报了仇。」
往日之日不可追，苏沐秋也是洒脱之人，既然连一缕残念也不留，想来是真放弃执念魂入冥府转投轮回了，自然自己也得放下免得徒增牵挂。万法自然，这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叶修拾起杯子，明明是茶，偏偏摆出大碗喝酒的样子，一口干了还溅湿了前襟。
「却邪断了，我便想把它和那人葬在一起。当年他匆匆下葬，我也不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隔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也淡了些，就想给他好好整理一翻，结果却找到了他藏的千机！」
他解了阵法重启棺木，把这些年在嘉世赞的家底都用上，给苏沐秋修复了尸身，没想到一切收拾停当穿戴衣冠时却发现了苏沐秋的乾坤袋。
苏沐秋处事稳重，性子里一点儿跳脱都用来炼制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儿。寻常人的乾坤袋多是荷包褡裢，精致些的也不过是香包玉佩之类的东西，谁也没想到他能把芥子纳须弥的法门硬生生刻在拇指大的木簪顶上。
里头空间小巧，只一本自创的散人功法、一把千机伞、还有几样稀罕的材料藏在其中——当年因为法力不足练不了那功法，材料不够搁置一边的旷世法宝……
本以为都跟着苏沐秋随身物品被魔火烧尽了，却是藏了八百年，最终还是便宜了他。
叶修停顿了一会儿，下意识摩挲大腿上搁着的千机伞柄，细细密密的繁复阵法被精心设计成花样，不仅华丽更是让人能紧紧抓牢了，永远不会松手滑开。
「却邪是他专门为我炼制的法宝，留着他的气息，是他使了标记法门，可是等我得了千机，这伞明明是刚完成祭炼定了型的……其中的气息反而比却邪更烈，我就明白那是他的残念，等了我八百年的残念。」
心思慎密的罗辑最先听出一个「藏」字的机锋。随身之物化了灰，只有千机筛藏」了得以保存——明明留了残念，却特意在千机伞中等上八百年才被叶修发现——「苏前辈不是遇见魔族，而是被人暗害了？」乔一帆顺着话推论下去，「是那些炼器宗派的人！」
能驱魔火的，不是魔族，就只剩下拿魔族尸骨炼制法宝的人。本以为是天妒英才，没想到是被妒忌贤才的奸险小人所害，大家也都吁嘘不已。
叶修沉默的点头低叹，「这事儿别让沐橙听见。」
叶修也知道万事讲究机缘，可是多年来自己未变，苏沐秋一缕残念留了八百年，显然也未改变，既然彼此都没放下，都没变卦，他自当去寻他。
「可你如今这个样子，」魏琛摇摇头，一口把酒干了。「仓皇无措，如受困瓮中，就是苏小哥在，也不忍心你如此！」
「呵呵！」叶修摇了摇头，一副你不懂的样子，「老魏啊老魏，当年方世镜远走域外，近千年来都是毫无音讯，可是等大战结束，各域抗魔的好手聚在一处，你们两个那可真是……」叶修啧啧几声调笑。
就算最后，方世镜住惯了域外不想回来，这两人却成天的掐法诀传讯，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法力。
「我与你不同！」一是生离一是死别，怎么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同？我总有一天也要死，就是埋在他旁边，只不过他先走一步罢了！」叶修斩钉截铁的回了一句，却又忍不住吁嘘的说，「我看着你和方世镜、点心和老林、大孙和张佳乐……连老韩那张凶脸也有了伴儿，那些个蓝雨、轮回的小辈儿们也成双成对，连罗辑、一帆都有了心上人……我却还要等几千几万年才能和他相聚——还不如来人间找找他！」
也不管桌子对面坐着的罗辑被酒水呛的咳嗽，乔一帆一脸酷红把脸都塞到桌子底下，叶修拍着大腿，难得的有些失态。
「好！你要找便找，我们也没拦着。」魏琛看安文逸帮罗辑顺了气，转头接着劝，「你就不能每隔几年回仙界看看，给大家伙报个平安，非得弄的这么灰头土脸？」
当年离家出走还记得逢年过节给家里头掐个法诀送个信，如今却连半点儿消息也无。
「哎～不瞒你说，我原本也没想到会这样——我原本也想全当是下界历练，今个儿找不到明儿接着找，总有找到的时候，可是我的心里头，它等不及啊！」叶修拍着自己胸口，「往日里忙战事忙宗派，忙这儿忙那儿，可如今闲下来我却老想他……」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我想得多了，又把你们成双成对的看多了，我就更想他了——身边缺了他，就是大伙儿一起嘻嘻哈哈，我也没有以前笑得畅快！」
叶修一巴掌拍在桌上，也不控制力道，竟然把整个杯子拍进了桌面，接着却是整个人往后仰倒，后脑勺撞着地板着实响亮，可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那人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靠！」魏琛低骂一句，还是过来扶人「我倒是高兴他今儿算是滔滔不绝的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呢？感情还是醉的！」
堂堂斗神，竟然被席上的酒气给熏醉了。
叁
一觉睡到天昏地暗，叶修起来半靠在床头，窗外一片橙红色暖阳刺眼得很，等他反应过来窗口向西，所见乃是夕阳将落，苏沐橙正好推了门进来。
苏沐橙给他端了茶，看他喝完了，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也是来劝我的？」叶修拿这个妹妹最是莫可奈何。
「我是想劝，」苏沐橙见他愿意谈，便干脆拉了凳子坐下。「你这些年音信全无，我也是担心的！」看叶修故意露出一副叹息的样子又笑了笑说「可是你现在若说不找了，我也是要伤心的。」两个都是她最重要的哥哥，便是过了两千年她也难以取舍。
叶修也跟着笑笑，却自言自语似得喃喃道，「就是你劝我放弃，我也没办法啊。」
他们彼此气息在千机伞中相连，明明知道苏沐秋在，他却始终无法找到那人的位置。
其实，叶修也曾经想过要停一停。大约是在最初的一两百年里，他在人界遍寻不到苏沐秋时也想过要放弃。
那时候人界正逢王朝更迭，大地上生灵涂炭，让叶修想到当年魔族入侵仙界的样子，觉得疲劳至极无以为续。
罢了，此间烽烟四起，众人都忙着逃难，并非寻人的好时机，他如今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反而找不到他。
不若先回天界，等人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再来寻人不迟。
先缓一缓吧，茫茫人海寻一个人本就是欲速则不达的事，既然找了一两百年也没找到，也不急于一时。
说服自己的当下，叶修终于停下脚步，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驻足。
对，停下来吧，停止奔走、停止急切、停止漫无目的的找人。
当夜，叶修走入深山之中，寻到一处幽谷，准备布置阵法返回仙界。却在将法力灌入时听见千机伞一声低鸣，是风吹竹伞啸啸响动，却像一声呜咽叫人心惊，久藏的抑郁一拥而上，终是被逼出了一口黑血。
往日里他想那个人，总是避开那些分离伤怀，总是回顾那些昔日笑颜；可是又有谁知道，当年他从域外一路急赶，回来却只见他青白脸色焦黑身躯，何等悲痛；他这生本欲走踏四方天地自在逍遥，但上天怜他，辗转千里寻到了他的有缘人，却又轻易失散始终寻而不得……是命是运，残酷多情，半点不由人。
心，狠狠的疼。
那种疼，比他征战魔族千年受的伤还要疼、比被魔族孽炎烧上身子还要疼、比与他本源相连的战矛「却邪」折断时还要疼。
沐秋……苏沐秋……
每次想到「放弃」，抑郁便在经脉乱窜，每次想到他的名字，就疼的无法呼吸，不是皮肉之疼，不是经脉之疼、不是血骨之疼，而是因魂魄撕扯而疼——他的魂早就给了那个笑语嫣然的少年，早就收不回来，这么疼，却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个念念不忘的名字。
越是安稳度日，越绝孤单寂寞，越发想念那个人。
……
明明说着要放弃，明明说服了自己短暂停歇，身体却悖逆他，离开深山幽谷，继续追着不知何时才能寻到的身影而去。
他想早些见着他，早一天早一刻也好，想他像两千年前在那个小院，对他笑着，向他招手轻摇。
叶修看着苏沐橙，与苏沐秋略微神似的眉眼，竟忍不住绽出温暖笑意，与往日嘲讽轻笑全不相似。
苏沐橙见他笑脸，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能看见他这样笑颜的，也只有他们兄妹而已。
她还想说什么，房间却突的被人推开。
那人头带宝冠腰挎玉带，一席藏青华服宽袍大袖，端是贵气逼人，一望便知是世家宗门的公子爷，却生着一张与叶修一模一样的脸。
「混账哥哥，可算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家！」
夕阳西下银月东升，小客栈二楼的房间传出一声巨响，间或夹杂数个男女争执，隐约见有人影随火光从窗口窜出，随后大地狠狠震动，烟尘四起，一时间路上行人东倒西歪，落巢鸟雀群起，虽鸡狗不得宁焉……
待一时半刻尘埃落定，哪里还有叶修的踪迹。
另一头小城门下，一男子逆着入城人马缓缓而行，发丝松散缭乱黑衣灰尘满布，颇有些日夜兼程摸样，肩上却扛着一柄崭亮新伞——
「上穷碧落下黄泉，沐秋，我总会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