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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需惊恐,本座对你,绝无歹意,只是随手帮一帮,你这么修下去,成仙没有问题。只要记得,成仙之后,一定要做个不骗人的仙。”
我飘然离开,之后微元再到小山坡这里来,倒还和往常一样,也没有提过这个梦。
一天,他又到小山坡来,一曲之后,忽而道:“石兄,你是否也应该有个名字?”
嗯?
他将手抚在我身上,沉吟:“斑驳青苔,回错石纹,青回。”
我打了个哆嗦。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说出这两个字?
世上的字有多少个?他怎么可能凑巧就选上了这两个字,顺序还一样!
我想起多年之前,那张黄符,那个口诀……
看来并没有抹除,我只是消去了他的记忆,但那两个字,已被咒语融进他的血中,可能并未完全除却。
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恢复了的话……
我谨慎地继续卧着,他说完这句话,只是笑了笑,又和往常一样地坐了下来。
等他走后,我思索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再一次,他来的时候,山坡上就没有本座巍峨的身躯了,只有一片焦土,一地石渣。
吾之好友熊王化成一个樵夫,在一旁尽责地做着解说。
“道长在此作甚?哎……这块石头,是前几天被雷破碎了吧,可惜啊……看来即便山石,也逃不过天数。”
我隐在附近,看他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比我还像一块石头。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动了动,一个转身,我虽然隐着,竟不由得往树后站了站。
他没再多做什么,踏剑离去。
我松了一口气。从今天起,就可以不用再变来变去过日子了吧。
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空落感。想来是之前习惯成自然,一旦改变,毕竟有些不适应。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还继续过来。
感应到那熟悉的气息时,我吃了一惊,隐身去看,确实是他。
但和以前不同,他不再说话,只是在原来的那块地方站一时,或坐一时,就沉默着离去。
看来他真是喜欢这个地方。
算了,不干我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凡间变天了,开始打仗,似乎是要改朝换代了。
就像人有生老病死一样,一个朝代也有自己的命数,命数已尽,就有新的替上,这是俗世的规则,谁也躲不过。
但有一天,微元来到这个山坡上,我总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的眉是拧着的,虽然自从我遁了之后,我过来都没怎么说笑过,但神色从未这么沉重。
我不禁又打探了一下,原来,其实微元家的人,一直都记得他,只是当作忘了。等到皇宫高墙快坍塌的时候,突然就记起,还有这么一位修道的高人。
一个当喊微元曾爷爷的少年,一步一叩首上了松云山,在玄广派大门外长跪。
微元不见,但那少年很执着,晕过去,被架下山,就再爬上来。
最后微元不得不出来了:“我乃修道之人,早已斩断尘缘,与尘世与你,皆无瓜葛,你回去吧。”
少年干裂的嘴唇颤抖:“子孙无能,本不该打扰曾祖爷爷清修,但这世上,除了曾祖爷爷,我已无人可求。若曾祖爷爷不救,反正我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就死在这里。”
微元拧眉垂眸看着那个孱弱不堪,奄奄一息的少年,没有说话。
我隐在身旁看着这个情景,有种不祥的预感。
少年没撑多久,又晕了过去。左右人刚要上前抬他,微元缓缓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他这一抱,不仅是抱起了那个孩子,亦是捡起了他的尘心。
长尘道:“师弟,你别犯糊涂!此乃……”
他叹了一口气,截住长尘的话头:“师兄,我都懂,但这是我的命数。”
他将少年抱进了他住的小院,封上了院门,放在床上。趁他守在床边,左右无人时,我果断施法让他昏睡过去,把他拖进梦境。
“世间无甚是命中注定。修道之人,更要有逆命之心!譬如你,多少人说你不是修道的料,但经本座点拨,修为不是蛮好?”
他望着我,没有回答,整个梦境忽而颠簸起来,我尚未来得及再加固,梦境竟就崩溃,他睁开了双眼,替床上的少年掖了掖被角。
少年从被中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将少年的手放回被中:“你可愿留在此处,随我修道?”
少年的眼霍然睁开,清亮的双眸中都是坚定:“若是太平盛世,我可以舍得皇位,但此时,朕不能弃。”
他微微颔首:“好好睡一觉,明日我随你下山。”
七
愚蠢至极!不可理喻!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回到我的山头。怎么想这件事的结果,都只能想到“找死”二字。
蠢!蠢!蠢!
我到底是无法理解凡人,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执着。
我索性不管不问,连山上都不想待,成天到市集中解闷。
市集里么,有些消息,懒得听也会自己飘过来。
貌似微元跟着那少年下了山,帮他扳回过一两分局面。他顿时成了俗世中风头最盛的人物,被吹得神乎其神,也被说成是妖魔邪道。
但毕竟他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只是修了些道法,会布个阵,行股风,既不能撒豆成兵,亦不能覆雨翻云,即便有此能力,大势面前,亦无可奈何。
该倒的还是会倒,该无的仍旧会无。
修道之人,不可参与俗世,是因其已超脱俗常,和凡俗种种不属同道。微元参合进战事,不能挽回局面,但因也,有些不该死的人死了,有些不应毁的东西毁了。种种堆砌,造成了多大的业,难以想象。
连妖魔都不敢妄管俗事,就是害怕罪业反噬。造成的结果,都是劫数,必然要承受。
俗事还没出十月,天已酷寒,下起了雪。
我总有些不大好的感觉,坐立难定,遂查了一下微元的方位,赶了过去。
刚好看到结局。
狼藉污雪中,尸首遍布,微元正将怀中护着的那少年塞给一个人,却是长尘。
“师兄,多谢……但修道之人,不可参与凡间事,况且眼下已无能为力了。只请师兄把他带回师门,让师父救他性命,就如当日救我一般。”说罢提剑转身,迎向远处杀来的兵卒。
乱箭纷飞,长尘高喊了一声师弟,见已无法拉回微元,只得带着那少年纵剑离开。
其实那少年已经死了。
微元在他身上施了点小法术,看起来好像还有气息,是为了哄走长尘,外加想让那孩子全尸安葬吧。
我一挥衣袖,卷落乱箭,挟起微元,纵云而起。
我不知该带他到哪里去,就在无人的山坡将他放下,他又直直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没反应过来,他却抓住了我的衣袖:“青回,对不住。”
我一惊。
“青回……对不住……我没有听你的话。”
我站着,忽而又感到,如果我有心的话,心应该在的那个位置开出了个窟窿,风和雪从里面呼啦啦地穿过。
他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又开口:“青回……你知道么……其实当年,想烧死我的那把火……是我娘让人放的……放火的是她贴身的人……我看见了……他以为我死了,还和我说……还和我说……咳咳……冤有头债有主……当是为了报生我之恩,救一回我娘的前程……“
然后,居然是那个想烧死他的娘生下的弟弟的曾孙,让他无谓地搭上一条命?
我真的无法理解凡人。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都记着……我装得像我忘了……但我一直记着……直到我看到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我的命数,我的了结。师父说得对,我尘心太重,本不该修道……“
我没拦着他说话。
他应该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能真正放下。
“……我看着这孩子的时候……就像看着当年的我。想要有谁来救我,想要有谁来拉我一把,别把我丢下……我知道,必然会是这个结果……但我不能不帮他……“
“青回……多谢……因为你,我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
他全身的经脉已碎,道行尽失,仅有一丝气息维系。
这是逆天的报应。
这丝气息一断,就是身亡神灭。
我觉得他多年来压在心中的话应该是说完了,见他眼皮渐渐要合上,便一把抓出我的灵元,塞进他口中。
没别的选择,没时间做什么思量和唧唧歪歪。也没时间多问,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记起了儿时的往事,认出了我。
为什么如此做?不为什么。
数千年前,我跟着渐遂,离开了我生长的小山坡,问了他第一个问题。
我成仙之后,能不能让已经死了的,活过来?
渐遂道:“自然不能,仙者,须顺应天道。定数之事,不可更改。”
我不解:“那还何必要成仙?”
渐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摇头道:“青回,若有这个念头,你的确成不了仙。”
所以我适合当妖怪。
八
“太好了,青回,你终于成仙了!”
我一激灵,猛地睁开眼,正看见杵在我面前的渐遂,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很开心的模样。
我茫然,讶然,愕然。
四下看看,这里似乎是……渐遂的仙府……
那……
渐遂一摆手,一面镜子蓦地立道我面前:“来,好好照一照。”
我眯起眼,仔细看。
嗯,镜子里面的,仍然是本座。风采依旧,倜傥依然。
还是那么英俊!
渐遂兴奋地问:“看出来了没?反应过来了没?这是本元镜,镜子里面的你是这样了!”
不是这样能是哪样?
“青回,你不是石头了!”
啊,对,本元镜,照本元,镜子里,我本来应该是快石头。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我就不是石头了?到底……
渐遂搓了搓手:“青回啊,你脱去凡胎实属不易,幸亏我算得准确。但是没想到你竟能如此舍己为人,灵元这东西很重要,稍有不慎你就灰飞烟灭了你懂不?下次千万别这样了。”
我的识海中惊涛骇浪,渐遂拍拍我的肩膀:“来来,别急,你坐下,我和你细细说。你知道,成仙,最大的一个步骤,就是要脱去凡胎。凡人要脱凡胎,很容易。修得好,可肉身飞升,修得不好,大不了死一死。但是你……”
嗯,我是快石头,硬邦邦的石头,没有生老病死。
“我当时没奈何就用笨办法,哄你去当钟,想着日敲夜敲,怎么着也有一天能成功。”
“原来你让我当钟是想敲碎我。”
渐遂嘿嘿一笑,又道:“但是敲了那么久,还是没用,我知道不能通过这个途径了,便掐指一算,算到你若回凡间,就有一个劫数。所谓不破不立,大劫亦是大机缘。”
所以我离开你这破仙府的时候,砸了东西,还摔了门,你连拉都没拉我一下。
渐遂再一笑,将手搭在我肩上,口气很欣慰:“总之,劫数已过,功德圆满,青回,你是仙了。”
我拨开他的手,问:“微元在哪里?”
渐遂一怔:“那个凡人?他是你历劫的引线,你救他一命,一啄一饮,前尘已尽。虽然你拿灵元救他,但他逆天而行,冤孽深重,必当身抵命偿,大约是再入轮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