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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都是云南人,就存心跟她们开玩笑说,我从云南来。云南省成都市。
她们全体发出“啊嘎——”一阵惊叫,然后惊讶和兴奋之情就久久地停留在脸上。几个人同时争着告诉我,她们也是大陆人,老家都在云南。我发现她们对“云南成都”的错误毫无察觉,就装作对她们来历一无所知,故意问她们都是云南什么地方人?哪个地区,哪个县?回去过没有?她们显出茫然的样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回答,她们应该是云南什么地区,什么县,哪个村子人氏。当然更没有人回过老家。
我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你们都是假云南人,连云南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说话口音也不对头。那个年轻女孩子委屈地分辩说,那是我爷爷的老家,连我父亲都没有回去过。但是你家听听,我们说的可都是真正的云南话啊。我笑着纠正说,你们说的哪里是云南话,是金三角话。她们全都不服气,齐声说你家说给我们听听,哪样才是真正的云南话?
准确说,金三角汉话比较接近滇西话,它实在是一种很好听的,发音软软的(云南话音调较硬),明显带有混杂口音的华侨语言。记得我在边疆当知青,农场人来自天南海北,所以农场出生的下一代就讲一种不同于任何云南地方话的“农场话”。我认为金三角汉话有一点像农场话,也与新加坡或者马来西亚华语相似,没有云南地方腔,却有云南调,因此更像一种云南普通话。因为我通常与她们讲的是普通话,所以她们并没有真正听过我的口音,现在她们一齐噤了声,眼巴巴地望着我,那种迫切表情,很像一群孩子安静地等待大人讲故事。
我清清喉咙,用标准的四川话(我不会说云南话)念了一段大观楼长联,又跟她们讲了一个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的美丽传说。我看见她们的眼睛一个个瞪得灯泡一样大,都没有了声气,仿佛停止呼吸。等我讲完之后,静了好一阵,才有人呼出气来。她们不断“啊嘎——”、“阿嘎——”地发出由衷惊叹,我看见她们脸上有了毫不掩饰的佩服,乱纷纷赞美道:哇,真好听,你家才是真正的云南话!原来云南话就是这样子啊。
但是我却因自己这个没有恶意的小把戏感到难过,心中漾起一种没来由的悲哀。我相信这群善良同胞分不清家乡话并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原本是一叶远离大陆的扁舟,一片脱离大树的落叶,任凭命运的风暴刮向天涯海角。她们的后代,以至于后代的后代会不会说家乡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我的没有根的同胞啊!
有人告诉我,金三角有几多,孤儿寡母多,残废男人多,公墓乱坟野狗多,等等。我深入金三角山区数百公里,沿途采访数十座村寨,所见所闻果然不谬。
连年战乱,生灵涂炭,人命如蚁蝼,如衰草,硝烟连天哭声恸,一将功成万骨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唐·杜甫《兵车行》)”
这样一幅“千村万落生荆杞”的悲惨景象在古老的中国大地延续两千年,然后又在金三角土地上继续了五十年。男人打仗卖命,有人收回白骨,有的人什么也没有盼回,就像渔船一去不复返,未亡人只好拖着孤儿寡母,艰难地把日子过下去。我在许多地方,接触这样两代甚至三代寡妇同堂的家庭并不鲜见。
战死的人,哪怕粉身碎骨,只找到一绺头发,一根白骨,也算有个交代。所以打仗人有个规矩,就是把战死者的一件东西,哪怕一片衣服碎布带回来安葬。因此作为汉人部落顽强存在的标志,就是村外山头上那些醒目而庞大的坟场。
我曾在“美斯乐之父”段希文将军豪华气派的大型墓地前流连,我也曾仔细考察雷雨田将军虚席以待的显赫归宿之地,还有许多军长师长的坟墓,这些墓地不仅如愿以偿地留住了主人生前的地位、权势和无限风光,而且也生动形象地昭示部下,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长官也比士兵过得好。
作为鲜明对比,那些长眠山头的士兵土坟就不大美观;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塌的塌,陷的陷,有的地方挤作一团,有的地方又稀稀疏疏,由于无人管理荒草疯长,连那些墓碑也都歪歪倒倒。有的还有一块石头墓碑,上面刻几个汉字,注名生辰年月,姓氏籍贯等等,有的干脆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也许只有他们活着的亲人记得他们的最后归宿。
这样豪华与简陋,显赫与无名的坟场墓地在每一个金三角难民村比比皆是,至于总数到底有多少,几百处还是几千处,死者有几千人还是几万人或者更多,总之没有人能够弄清楚它们的确切数目。我认为即使弄明白也没有太大意义,活着的人还没有脱离苦海,你就算把死人弄明白又能怎么样呢?
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乱坟间到处游荡的。
当时有向导小米陪同,但是他是个相信风水的人,对我坚持要去坟地考察很有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将给他的年轻人生带来晦气和背运的倒霉建议,他想不通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那种地方,而一个大活人上那种地方乱逛有什么意义?难道准备把自己跟他们埋在一起不成?所以他就一个人远远躲在公路上等我。我这人不大信鬼神,所以也就不怕晦气,我之所以坚持要来坟地,是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长眠地下的原国民党残军官兵都保留什么样的心情。
我看见军官依旧扬眉吐气飞扬跋扈,士兵窝窝囊囊愁眉苦脸,他们即使到了地下也不能混为一谈。我在泰缅边境一座著名的桂河大桥(二十世纪经典战争片《桂河大桥》即以此为题材)盟军阵亡者墓地,看见数以千计的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阵亡官兵墓碑,他们从上校到列兵,每人占有相同面积(大约一个平方)墓地,一块完全相同的铸铜墓碑,上面铭刻各人国籍、姓名、出生年月、军队番号和军阶职务。那是一种和谐地体现西方人即使到天国也人人平等的民主思想,不搞特权,你在人间握有再大权力,享有再崇高威望,即使你是万人之尊的将军,都被时光无情地留在了过去。到了天国,站在上帝面前的你我他同样一无所有,只剩一颗被剥得光溜溜的灵魂。
硝烟终于散尽,狼烟远去,昔日的战场和杀戮之地,现在正在发生改变,金三角正在恢复宁静。我仿佛看见那些长眠地下的人们,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目光穿越岁月隧道和历史风雨,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与我视线相遇。他们都是中国人,龙的子孙,永远躺在异国土地上,他们的后代在金三角继续生长繁衍,他们是根,他们的后代是树干和枝叶,这就很像移栽或者嫁接树木,最终必将结出当地果实。我觉得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物种进化和不被淘汰的一个必要前提就是适应环境。
树根们在地下沉默。
我觉得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他们还想表达什么,但是坟地一片沉寂。我在广大无边的静谧中遨游,我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它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图像或者形体,而是一种气,一种感应。它不是物质的,因为物质无法穿越两个世界的界限,所以它一定是非物质的,类似意念,精气,灵魂触角之类,而我完全是凭着第六感官,也就是灵感才感受到它。
我开始进入一个非物质世界!
这怎么可能?我想我这个自称无神论者的人可能疯了,至少神经出了毛病,因为坟地上空无一人,我怎么可能与死者对话呢?或者说我怎么可能接受到死人发出的什么密码信息呢?但是我又为什么疑神疑鬼?静谧仍在凝固,压迫我的神经,我感觉到一个东西离我越来越近,我无法看见它,但是我一定感应到了它,就像你感应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没有看见什么并不等于没有什么,这就是我的新发现,我总觉得自己快要靠近一个东西,伸手就要捉住它,然而总是差之毫厘,失之交臂。于是我的灵魂苦苦挣扎,同自己搏斗,意念之手无边无形,若有若无,突然我听见一阵又一阵急促而且迫切的脚步声,这脚步不是来自天空大地,而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
我疑惑地放眼四顾,一轮辉煌的夕阳正像一艘庞大的航空母舰慢慢燃烧西沉,在我身后,金三角重重叠叠的山峦在夕阳余辉中灿烂燃烧。我看见北方的大山峡谷之中,一条汹涌澎湃的著名大河在岁月激流中渐渐冷却凝固,它的形状像一条中国的龙图腾,龙的上半段在中国,叫澜沧江,下半段横贯南部亚洲,名字叫湄公河。而我脚下,就是那些不幸灵魂的栖息之地,远远的山坡有条通往美斯乐的空无一人的公路。
坐南面北!面北……
……
一瞬间,我忽然大彻大悟,灵魂出窍,夏雪冬雷,石破天惊。我的全部灵魂与那个游荡的历史意念迎面相撞,就像宇宙飞船和太空舱对接。
我訇然爆炸!
请读懂那群流浪的中国人吧!他们长眠地下,这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无论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当兵打仗,离乡背井,抗日战争,反攻大陆,走私贩毒,龙蛇争霸,你争我斗,效忠朝廷,他们死后都亲热地拥挤在一起,背向金三角,背向异域和陌生的印度洋,他们与我目光交织,那是何等热切和期盼的生动目光,于是我明白了,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上,一群漂泊无根中国人,他们永远面向北方,那是他们共同的祖国和家乡,是他们魂灵和精神向往的归宿之地!
哦,北方!我的永远的……北方啊!
我想起一部曾经感动无数中国观众的日本影片《望乡》:妓女葬身南洋,但是她们全部背向日本,因为她们日思夜想的祖国已经抛弃她们。而这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他们却个个面向祖国,至死不渝!
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看到的这一幕不是电影,不是艺术造型而是一个令我肝胆俱裂的真实场面,数以千百计的坟墓,一律整齐地面向北方,面向祖国!这是一个何等惊天地恸鬼神的感人场面啊!后来我陆续考察段希文墓,雷雨田墓,各处汉人难民村墓地,居然全部惊人地一模一样,无一例外者!他们全都面向祖国和家乡,长跪不起!
这时我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雨滂沱。是的,人可以死,尸体可以腐烂,墓碑可以剥落,名字也可以遗忘不计,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与祖先血脉相连,敬畏永存。有这份思念,这种姿势,这种永不改变的炎黄子孙对故国故土的心存思念和感激之情就足够了,他们长眠金三角,但他们永远是中国人。
我俯身而跪,向死者,也向所有我的魂牵梦萦的同胞之魂,重重磕了三个头。
小米见我走上公路神情有些恍惚,就紧张地问我:“看见什么了吗?”
我说:“他们……回家了。”
小米说:“他们是谁?”
我改口说:“哦……应该是我们,走吧。”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