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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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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刘舟的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我在后来的采访中看到,李文焕在第三军威信确实深入人心。许多人并不直接称呼李文焕为军长或者将军,而是按照滇西习惯,称“老表舅”或者“爷叔”。
  同第五军强大实力相比,第三军基本上无法望其项背。五军鼎盛时期达七千之众,而李文焕充其量也就两千余人,经过一番挫折,还剩下不到一千人,包括一百多名妇女儿童。在这个动荡时刻,当地人都悄悄离开队伍各奔前程,那个已经当上独立团长的未来的世界大毒枭坤沙也不例外,他将队伍悄悄拉回当阳老家莱莫山自立山头,成立土司武装“弄亮自卫队”。这就应了“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的老话。李文焕既不肯与五军合并,那样就等于交出队伍,但是他又决不能离开第五军单独行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联合起来力量大,这个简单道理谁都明白。所以第三军就不远不近地尾随第五军,拉开一两天距离,若即若离的样子,像头被大熊遗弃的可怜巴巴的小熊。这种情形还造成另一种尴尬,第五军先期经过的寨子,所有粮食都像蝗虫扫荡一样,后来者就得挨饿。但是李文焕有自己的办法。他派出骡马到远处山寨购买粮食,他的队伍少,经费却充足,所以没有断过给养。
  战争毕竟不是游戏,随时都有意外发生。王索公路桥是一座战略要地,第五军通过后,为甩掉追兵就把桥炸断,结果把尾随其后的第三军和缅军都隔在东岸。这就等于先得救的人往水中挣扎的同伴头上踹了一脚。这并不说明第五军一定要借刀杀人,战争法则就是以保存自己为第一要义。
  李文焕与参谋长古少卿一起赶到河边,只见山谷中洪水滔天,那座炸断的钢索桥已经被洪水卷走,剩下几根钢索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李文焕脸色铁青,他觉得自己遭到出卖,段希文拿他和第三军做点心,慰问那些穷追不舍饥肠辘辘的缅甸政府军。重新搭桥显然来不及,另选路线也为时过晚,缅兵随时可能赶来。不到万不得已,应当避免作战,否则等于自杀。我朋友刘舟未来的岳父古少卿将军是个真正的职业军人,黄埔十六期毕业,李文焕虽不是正规军人出身,他倚重的军官却多是黄埔系。李文焕到底不是等闲之辈,他二十岁成为镇康一霸,闯荡金三角二十余年,什么风浪世面没有见过?所以要论在滇缅丛林的生存之道,他恐怕比段希文雷雨田还要高明些。
  李文焕捻着下巴上的鼠须,望着湍急河面沉吟不响,古少卿和担任前卫的第十四师师长杨绍甲焦急万分。这时天空阴沉,河水吼声如雷,上千官兵还有妇女孩子都拥挤在河岸边,人人都意识到形势不妙,眼前洪水拦路,后有追兵逼近,炸断的大桥像一把大锁,锁断他们到达彼岸的希望。
  绝望像恶魔一样扼住人们的喉咙。我仿佛看见诗人刘舟未来的妻子骇怕地把头挤进母亲怀里,母亲哆嗦着抱紧幼小的婴儿。厄运当头,空气结了冰,没有人说话,天地间出奇安静。一群乌鸦在山谷盘旋不去,好像不祥之兆笼罩人们头上,有人说当时李文焕大怒,夺过机枪狠狠扫射一梭子弹,中弹的乌鸦像石头一样跌进河水里转瞬即逝,其余乌鸦立刻哀号着飞远了。李文焕怒气冲冲地扔下枪,他看见那几根孤零零的钢索在峡谷风中不停地晃动,突然激发灵感,转身问杨师长:“你是腾冲人,跟李主席是老乡对不对?”
  杨师长莫名其妙地回答:“是啊,听说梁河乡现在改县,从前归腾冲府管辖。”
  李文焕嗬嗬地笑起来,对大家说:“你们有谁见过溜索?我记得从前腾冲一带就有。”
  溜索是滇西北横断山峡谷的一种古老交通工具:一根粗藤条或者钢索,下面系一只竹筐,载上人或者货物飞快地溜向对岸。这种交通工具至少已经存在几百年。杨绍甲一拍脑袋,大声说:“对对!天无绝人之路,这里不是还有几根现成的钢索吗?”
  我认为农民李文焕具有某种领袖才能。一个人,要想在金三角,在严酷的战场上和国民党内部争斗中站住脚,牢牢控制队伍,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五十年沧桑,李文焕至今仍为金三角领袖之一。我在金三角采访,许多第五军的人都不大看得起李文焕,他们公开指责第三军,嘲笑李文焕是草包、恶霸、土匪和奸商,使我感到这两支患难与共的汉人队伍之间有很深的成见。
  人们从树林里砍来藤条和竹子,只用一天时间就将钢索变成可载人或马的大溜索,紧急渡河由此展开。人和骡马都被吊在半空中,令人眼花缭乱地来回飞动,由于钢索有好几根,所以队伍渡河进展很快,到第四天缅兵赶到河边,第三军已经离去,仅余少量辎重丢弃在河岸。李文焕还是捻着鼠须对杨师长说:“感谢第五军兄弟,他们没有把钢索全部炸断,否则你我就该向孙总理报到了!”
  第三军把剩下的工作做得更彻底,他们在钢索两端绑上炸药,将任何人的渡河希望炸得无影无踪。
  这支顽强的小部队像一个甩不掉的影子,始终尾随第五军向金三角南部转进,当第五军终于停止长达数月的行军脚步,在美斯乐驻扎下来并建立根据地时,李文焕也选择友军以西安营扎寨。他们驻扎的山谷更加险要,是半山腰一处凹地,当地话叫“塘窝”。“塘”,即石洞,“窝”即猴子,就是有许多猴子和石洞的地方。
  大树一倒,猢狲的宴席便不得不散,一度称霸金三角达十余年的国民党残军终于像影子一样退出掸邦高原。不愿撤台的官兵多为云南人,除第三、五军较大两股外,其余零散人员各奔前程,或解甲归田,变成当地华侨;或投奔三、五军,背靠大树好乘凉;或拉起队伍自立门户,占山为王,反正成龙上天,成虫钻地。总之在金三角这片广大而古老的土地上,来自中国大陆的流亡汉人就像远古时代的迁徙民族,注定要上演无数龙蛇争霸和弱肉强食的人间悲喜剧。
  值得一提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原国民党残军副总指挥兼第一军军长吕维英。
  这位在台湾失去靠山的落魄将军,因为一不当心中了柳元麟反间计,虽说依旧挂着副总指挥的头衔,手下却连一个小兵也调不动。将军没有队伍,就连草寇也不如。柳元麟撤台无疑给他一个重新出山的机会,吕将军立即在老部下中进行游说,招兵买马,重拉队伍,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几个月后终于招集拢一支大约三百人的队伍。应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成绩,当年李国辉谭忠打天下,不就一千多个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吗?何况这三百人都是精兵强将,武器精良,个个身经百战,他们中间有一批雄心勃勃的优秀军官,其中包括未来金三角的灵魂人物,国民党团长张苏泉和参谋长梁中英。
  原来的根据地已经丧失,经过一番深谋远虑,吕将军决定向老挝北部琅南塔省发展。当时老挝政局动荡,革命党左翼在首都万象发动军事政变,但是这个红色政权仅仅只存在四个月就被卷土重来的富米政府军击败,革命党撤往山区打游击。与此同时,许多大国加紧插手老挝事务,他们各自向老挝派遣军事顾问,运送军援,扶持亲西方或者亲共势力。老挝各派纷纷扩大武装,以便在未来的内战中多捞一席之地。需要说明的是,吕维英是国民党中情局出身,与美国情报局联系密切,在这样纷繁复杂的政治背景下,他打出“东南亚国际支援纵队”旗号,由美国情报局牵线,投靠富米·诺沙万将军,当起真正的国际雇佣军。从前印度国际军团喋血拉牛山战场,李国辉曾经感叹军人命运如浮萍,他也许对国民党残军的命运有种不祥预感,后来大批国民党军人果然纷纷去做国际雇佣军,这或许是个必然结局。吕将军将三百人编为三个连,称“110特种作战部队”,他亲自出任总指挥,张苏泉任参谋长,对外号称三千大军。
  十多年后已经在坤沙贩毒集团坐稳第二把交椅的张苏泉面对美国记者的镜头侃侃而谈。他说1961年在“110特种部队”作战,本来形势大好,但是中了寮国(老挝)人的诡计,不得已返回金三角。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本来他们决心当好雇佣军,不得已转向贩毒。我认为张苏泉说的实话,这是金三角毒品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转折时期,战争是军人的舞台,内战外乱为这支失去目标的军队找到用武之地。
  梁中英说,“110特种部队”确实英勇善战,上寮一仗,打得寮国反政府武装闻风而逃。吕维英野心勃勃,想趁老挝内乱发展队伍,招兵买马扩大地盘,然后再当一回老挝霸主。不料老挝人对于这些让缅甸政府伤透脑筋的汉人军队理所当然怀有高度戒心,一是利用,二是消灭。一年之后的1962年,老挝成立三方临时民族团结政府,左中右各派坐在一起握手言欢,三方坐下来达成的第一个协议就是联合消灭国民党雇佣军。
  张苏泉说,那回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死在寮国人的卑鄙袭击中。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后来的金三角毒品发展离开张苏泉这个大人物会是一番什么模样?而坤沙集团缺少张苏泉,还会像现在这样如日中天,成为众所周知的世界最大贩毒集团吗?总之历史是一根链条,缺一环不可相连。
  政府军战斗机是在一个完全没有迹象的早上突然飞临驻地上空并开始扫射的。飞机俯冲投弹,反复扫射,而随后赶来的大批政府军则像狼群一样凶狠地进攻,包围山头,寮共游击队则封锁湄公河,切断退路。国民党军队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他们简直被闹糊涂了,许多人至死也没有明白一个简单道理:昨天还是好好的友军,怎么一夜就变成敌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苏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尽管一开始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地位,好比老虎,一旦拼死相搏还是无人能敌。他们抛下受伤和阵亡的战友,且战且退,在山里与政府军周旋。几天之后,这支伤痕累累的小部队终于突出重围,渡过湄公河回到金三角。当追兵远去,张苏泉清点人数,已经有三分之二官兵做了友军袭击的牺牲品。
  寮国方面大肆宣扬了这场军事胜利,报道国民党入侵者的可耻下场。台湾方面矢口否认这些“侵略者”与国民党有任何瓜葛,声明那只不过是一些当地土匪,与台湾官方无涉。吕维英大干一场东山再起的勃勃雄心再次化为泡影,他心灰意冷,变成一条丧家之犬,终于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夜晚悄悄离开队伍,独自去了泰国,在异国他乡销声匿迹地生活二十多年。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古稀之年的吕将军毅然踏上归程,在云南昆明见到日思夜念的亲人和子女。1992年秋天,老先生在昆明溘然仙逝,葬于著名的风景区筇竹寺玉案山,实现叶落归根的人生夙愿。
  吕维英远去,张苏泉成了这支残破不堪的小队伍首领。他带领百十个人,百十条枪,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金三角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先后投奔过段希文和李文焕,皆因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和重重矛盾,不得已又重返森林,过起野兽一般的流浪生活。他们随时都得提高警惕,因为在这片布满杀机和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到处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和敌人:缅兵、掸族武装、佤军、反政府游击队、土司兵以及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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