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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吸土(鸦片)么?烟花不有,有几个街子(五天一街)呢。”
山民称呼当地华侨,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叫“小汉人”。我抬起头,疑惑不解地望着她,她又重复一遍,罗勒的妻子金蛮卜(音)笑着解释说:“她说,这些都是烟花(罂粟花),收烟土还有二十多天。她以为你犯了大烟瘾呢。”
原来这些无与伦比的美丽花朵就是被称作魔鬼之花的罂粟花!我为之瞠目的同时,也为好心姑娘的误解哭笑不得。
不久我发现,罂粟花其实很像世界著名的荷兰郁金香,它们开放红、白、粉花朵,高傲而妖冶,映衬高高的蓝天白云,迎着温暖的亚热带熏风向人们摇曳。我喜欢这些美丽的鲜花,它们跟世界上所有美丽生命一样,娇弱高贵,一尘不染,它们热烈地诠释生命,开放自己,尽善尽美地展示大自然赋予万物的生存意义。人们都说罂粟花是魔鬼之花,我认为很不公平,妓女之为妓女,是女人本身的责任么?
花儿本身没有罪过,魔鬼藏在人们心里。
罂粟,当地话叫“必壳”(音),意思是会唱歌的花。至于为什么罂粟花会唱歌,我从头人阿金的老奶奶阿婆那里听来一个传说。老阿婆据说已经有九十岁,脸皱得像山核桃,一双枯手伸出来抖抖地活像鸡爪子。她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歪在火塘边吹大烟,当地大烟有两种抽法:一种是把生烟丝与生膏(生鸦片)掺在一起,填进竹烟筒点燃吸,跟吸水烟筒差不多,称“舵把筒”。另一种是从中国传来的吸法,就是比较考究地用烟具吸。先在烟灯上将生膏熬熟,用细铁钎挑出一个粘糊糊的烟泡在烟灯上烤,然后再放进铜烟枪上边转边吸。
老阿婆用的就是价格不菲的铜烟具。我常常看见她颤巍巍地挑起一只熟烟泡,凑在灯罩上边转动边吸,嘴唇一鼓一鼓地,像生蛋的鸡屁股,然后不是生出鸡蛋而是喷出一股股蓝色烟雾。她脸上表情也随之发生变化,从急迫、饥饿、贪婪渐渐过渡到慈祥和幸福。当她过足烟瘾,才眨巴着被烟火熏得半瞎的泪眼,向我断断续续讲述下面这个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九十九个仙女从天上下凡,九十八个阿姐都找到如意郎君,过上美满幸福生活。惟独最小的阿妹在深山里迷了路,只见狼虫虎豹,不见村寨和人烟。阿妹走不出大山,只好不停地唱歌,最后忧郁而死,化成一片美丽的罂粟花海。老阿婆还说,要是在开花季节,你躲在石头后面,一定会听见仙女唱歌。但是你千万莫要出声,不然要遭大祸呢。
我当过红卫兵,受过无神论教育,自然不相信关于仙女之类胡说。我故意说:仙女唱什么歌呀,想搞对象吧?老阿婆停止吹烟,她的瞎眼睛里分明射出一股怨毒的光来,炭火一明一灭,使她看上去更像传说中骑扫帚的老妖婆。老妖婆探起身子,恶狠狠地说:诅咒你们男人呢!
我吓得身子一缩,再也不敢接她的话茬,像老鼠一样悄悄溜出去。
在金三角,我渐渐走进当地人生活,同他们一道体验大自然的严酷和生存的原始形态,于是我看见罂粟作为最重要的经济作物,是如何坚实地支撑着山民的日常生活,就像农民种植蔬菜粮食,牧民放牧牛羊一样。试想如果农民无粮可种,牧民没有牛羊可放,那将会是怎样一个灾难降临?我的房东罗勒大哥说:大烟啦,我们很喜欢,换粮食,换盐,换钱。还换姑娘。这个意思是说,大烟是他们生活中最值钱的物品,可换回一年的生活必需品,还可以换老婆。事实上当地人早已同罂粟结下不解之缘:果实(大烟)是一年的经济收入;罂粟壳卖给药材商人,罂粟秆喂牲口,烟膏治病,连罂粟籽也是他们餐桌上不可缺少的食用油料。
我头次品尝罂粟美味是刚到山寨不久。
房东罗勒大哥从山上打猎回来,他的火药枪上挂了一头野兔,一只松鸡,算得上运气不错吧。他的妻子金蛮卜挺着大肚子,快活地在火塘边忙碌,一只松鸡献给头人阿金,兔子归己。这天晚上,外面月朗星稀,山峦的黑色剪影静谧得像一幅画,竹楼里燃着红红的柴火,火塘上面熬着鸡烂饭,当火苗不时窜起来映亮低矮黑暗的屋子,酸笋鸡杂和大米饭的香气渐渐就溢满了简陋的屋子。这是我在金三角流浪生涯中难得一遇的欢乐时刻,我和主人的三个孩子都像馋猫一样守候在火塘边,幸福像火光一样映红我们的脸膛。这时候女主人起身出去,罗勒大哥一面用“舵把筒”吹大烟,一面快乐地朝我们挤挤眼睛说:“大嫂去取好东西啦!”
当大嫂进来时我看见她手中多了一只竹筒,那是只陈年竹筒,陈旧得变成黑色,好像有一百年历史。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她打开盖子,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顿时直冲脑门,险些没让我晕过去。我看见一堆像粪便一样浓稠的秽物在锅子里翻滚,谢天谢地!我险些没有叫出声来,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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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看出我的厌恶和疑问,她乐起来,抿嘴一笑说:“小汉人,这是烟籽豆腐,好吃哩。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拼命抵制自己的恶心,饥饿和食欲到底占了上风。我想世界上的道理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别人能吃的,我当然也能吃。罗勒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当我病倒在山上的时候他偶然发现并救了我,所以我决不能让他们好意落空。当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时,奇迹却发生了,原先那股奇臭渐渐消失,代之以汤锅里发出阵阵肉香,引得我直咽口水。
当我在大家注目下品尝第一口鲜汤时,一切疑虑和厌恶立刻烟消云散。天啦,烟籽豆腐!汤不仅鲜美可口,而且汤面上还漂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油花。我喉咙里伸出手来,不用说,这是一餐难忘的美味,我贪婪地把一大碗汤全都倒进肚子里。
当地人管罂粟叫懒庄稼,意思是不用像种粮食那样操劳,跟种草差不多。但是我的体会是,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丰收,种罂粟有时也要付出很大代价。
我在山上替头人阿金干活,说好只管饭,不给工钱。雨季一过,我就跟着大家去砍山。砍山是男人的工作,你得挥动长刀,将漫山遍野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付之一炬,砍出一面平整的山坡来。然后再用锄头整地,将土疙瘩一一敲碎,最后就轮到妇女上粪。当地脏活都由女人来做,比如上粪,女人头上盘着厚厚的黑头帕,将散发出恶臭的牲畜粪便装进背篓,又将背绳顶在头上,随后佝着腰,头几乎要俯到地上,亦步亦趋地将这些秽物背上山去。
我虽然免费给头人干活,但是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学生,是有文化的人。在金三角,有文化的人有权受到尊重,所以头人免除我跟女人一道背粪,使我得以跻身在有优越感的男人堆里袖手旁观。
接下来播种,锄草,间苗,看青。为防止雀鸟和野兽糟蹋,还得轮流住在山上守夜。那年天旱,雨季早早收了场,太阳把泥土全都烤成粉末,罂粟本属耐旱作物,也都长得又黄又瘦。头人请来巫师捉鬼。巫师打了一个鸡卦,然后念念有词地说,树鬼山鬼,不要跟人争水,你们去背西边的泉水来浇地吧。
于是寨子不分男女老幼,包括头人阿金全体出动,人人背一只大竹筒,到西边的泉眼背水抗旱。这个令人感动的团结场面使我想起农场抗旱,不同的是农场知青人人一根扁担,一对大水桶,挑得晃晃悠悠的狼狈样子,把救命水一桶桶浇灌在橡胶苗或者金鸡纳霜小树下。背竹桶对我来说是种陌生体验,无论如何,将背带勒在头顶上,光溜溜的竹桶随着脚步颠簸在脊背上滑来滑去,思想和身体一齐疼痛难忍。我想他们为什么不用铁桶或者塑料桶呢?但是我很快明白,金属和塑料都是文明社会的产物,那种时代的脚步距离金三角还很遥远。我们像抢救婴儿一样,把一筒筒救命水浇灌在罪恶的罂粟苗下。
缅历十二月也就是公历二三月,罂粟终于开花了。
春节一过,山寨敲响庆祝丰收的芒锣和象脚鼓,收获的季节就到来了。头人再次请来巫师,村民彻夜不息地跳起传统的象鼓舞和拜神舞,祭拜山神和土地,祈祝保佑丰收。最后举行剽牛仪式,将一头公牛绑在柱子上,男人赤裸上身,载歌载舞,用铁矛将牛刺死,人们轮流喝过牛血酒,吃下被巫师念过咒语的牛肉,然后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刀具、刮片和碗盆上山了。
花期一过,壶状果实就成长起来,小至鸽蛋,大到鸡卵,当地人称烟果包。收大烟就是收割青烟果包的浆汁,太阳出来,人们踏着露水走进地里,他们的工具都很简单:几张薄薄的刀片缚在一起,露出浅而锋利的刀刃,还有一只竹刮片。人们灵巧地沿着果实表面,自上而下划两下,或者三下,很快便有乳白色浆汁从伤口中渗出来,称“割烟浆”。这些新鲜烟浆很像牛奶,也像乳胶,它们浓稠地挂在伤口上,像一串洁白的眼泪,于是空气中就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陶醉的微甜的芬芳气息来。
割烟浆看似简单,其实非常累人,你得整天弯着腰,埋着头,不停地划呀划,也不知道要重复几万次这种机械动作,而且稍不留心就会把自家手给划了。我因为长期病后虚弱和营养不良,有天竟一头栽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山崖旁。幸好那位叫玛青的好心姑娘抱住了我。在后来那些艰难无助的日子里,许多好心的山民给我的生命注入宝贵的勇气和信心。
烟浆一旦与空气接触便发生氧化。一般几小时,多则十来小时,烟浆就开始变黑变硬,使果实表面看上去好像多了几道难看的瘢痕。我估计一株烟果包大约能刮下05—1克浆汁,一亩地有五千株左右罂粟,也就是说,一亩地大约能产几斤生膏,而且人们必须赶在烟果包成熟之前收割,否则果实一成熟浆汁就干涸了。人们用竹刮片将这些渗出来的烟浆小心刮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碗里,置于阴凉处晾干,再用芭蕉叶和塑料布捆扎成小包,这就是生鸦片。当地人称“生膏”、“生烟土”。
这天中午,当最后一坨生烟土被芭蕉叶包扎起来,我远远听见寨子里的狗一齐狂吠起来,兴奋得好像发了疯。随后我们都直起身体,看见远远的寨子外面,蜿蜒的山道上走来一长溜骡马队伍。阿金眨巴着老鼠眼睛,脸上露出喜色,说马帮来了。
马帮规矩通常不进寨子,所以商人很快在寨子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五颜六色的帐篷,又从牲口背上卸下许多蒙着严密油布的驮子,当着众人把油布一一打开来,就像魔术师一样立刻变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货物来,引起围观者啧啧惊叹。我看见商品有当地奇缺的盐巴、冰糖、布匹、胶鞋、煤油、锡碗、铝锅、烛台、腰刀,有日用百货和妇女喜爱的金银饰物、玻璃镜子、针头线脑,还有掸族男人离不开的三件宝:酒精、烟枪和猎枪。这次商人带来一件了不起的货物,那就是一枝精美的双筒猎枪。猎枪不是通常的火药枪,那些大号子弹黄澄澄的,像金子一样在高原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看见头人阿金眼睛放出光来,像狗一样围着猎枪转来转去。
这是山寨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人欢马叫,连畜生都嗅出过节的气氛,个个摇着尾巴发情一样追来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