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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住转身想跑的叶修，面无表情：“借我半榻。”
苏沐橙开门进来时，房里两人都没起。
她先被顶着一头乱发，双眼茫然的里衣版周泽楷吓了一跳。然后看着从床内侧支起身，还揉着眼的叶修说不出话。
里衣周泽楷下床，趿上鞋，然后面无表情从苏沐橙边上直直走出门。苏沐橙注意到他鞋子穿反了。而叶修啪地一声摔回床上，又睡了过去。
她哑口无言了一会，决定等叶修清醒了再说。
叶修不知道周泽楷睡得好不好。反正他昨晚睡得很不好。总觉得后背被人盯着，凉飕飕的。
他不知道周泽楷也睁了整晚眼。
等他补眠补足了，打着呵欠走出房门，在转角就看到周泽楷抱着剑，衣冠整齐，却是倚着墙壁睡着了。叶修摸着下巴盯了周城主那张俊脸半天，只遗憾手边没墨汁。他还在用意念往周泽楷脸上左一笔右一撇，青年忽然睁开眼。倒把叶修吓一跳。
青年的眼睛很清，沉着澄静的光。他醒来时，眼瞳中先有些茫然，然后渐渐清醒，眼底的光安安静静沉下去。最后天水一色，完完整整照着你。
叶修看完他清醒的整个过程，不禁感叹：“真好看。”
周泽楷不明所以，想了想便不想，抱着剑下楼去。叶修跟在后边。不是饭点，两人却都饿了，吃了好几碗。苏沐橙在旁边帮忙添饭，忍了又忍，到底没问这两人昨晚干了啥。
等两人吃饱喝足，苏沐橙拿出一封信递给叶修。叶修只看了眼封缄处的标记便明白了。苏沐橙点点头：“云秀姐邀我去烟雨，说等七月一起去鬼宴。”
她没说我们。叶修也明白，此时烟雨愿接待苏沐橙，已是楚云秀能做出的最大支持。叶修则是断不能去的。他笑了笑：“那你便去吧。”
叶修看了一边沉默的少年，又道：“把那只也带去。”
少年抬眼冷冷瞪他，可惜威力几近于无。叶修转头对苏沐橙道：“不用多想。”
苏沐橙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她自是知晓去烟雨是最安全也最稳妥的方法，心中却不愿离开叶修。但诸般心情也只一句：“你……好生保重。”
叶修笑道：“那是自然。”
当日恰逢雪霁。午后，苏沐橙自门前回马看，白衣人几乎融入雪里不见。她知他前路叵测，却也坚信必有拨云见日之时。少女在马上遥遥致礼，而后转头一甩鞭，驾马离去。
叶修看着两人远去，方转头对周泽楷道：“我们也该走啦。”
周泽楷默然看着积雪的街道，轻轻点了下头。
两人都知前路艰险，却均无退意。
叶修下午就萌生退意了。
他看着账单，恨不得退到千里外。
“怎么可能这么多？老板你这是黑店吗？”
小老头儿站在柜台后面，哼了一声：“你打坏我的紫檀大床，拆了我的雕花窗户，还碰碎我的钧窑瓷器，这个价是便宜你们了！”
叶修据理力争：“那个床都被蛀出洞了，怎么可能是紫檀的！”
老头啪地把算盘拍在桌上，震得周泽楷也下意识按上剑。老板横眉道：“你们这些江湖人，整天不干正事，知不知道收拾起来多麻烦？以为你是叶秋吗？就算是斗神来也得付钱！”
叶修哑然。周泽楷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璧，叶修连忙把他的手按回去，低声道：“才赎回来你又往外拿？给我收好了。”
避雨那日周泽楷把轮回城主的玉璧当了换了一包药材给他，叶修知道后几乎呕出一口血。他只怕将来被江波涛追杀，连夜敲开当铺大门硬逼着那个黑心老板把玉璧赎回了。此刻看他又拿出来，只觉又是一口血在喉头。
周泽楷皱眉，道：“无妨。”
叶修道：“我很有妨。”他拉着周泽楷就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赖账这个词吗！”
周泽楷被他拉着一路跑，不知不觉连轻功也用上了。跑到街角叶修打个呼哨。两匹马都是轮回驯养的，原本亲亲热热一块吃草，听见了一起奔来。叶修跃上马，一甩鞭，转头对周泽楷道：“让那个黑心老板哭去吧！”
周泽楷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做出逃账的事。但跟叶修一起，好像做出什么都不稀奇。他一面骑马跟上，一面远远回头望了一眼。
落雪的栈安撇在身后，已然去得远了。
夕阳下，两骑并行。
章十二 绮罗行，白骨见声色
一棹清波。
小舟破开涟漪，摇摇晃晃向岸边驶去。连绵楼阁倒影在水波里，灯影如云遮蔽月色。桨声起处，搅碎一片繁华声色。
花娘盈盈立在水边，未等小舟靠岸便笑晏晏伸手来扶。然而她眼前一闪，原先立在船头的白衣人已不见了。
叶修飘然越过莺莺燕燕，径自往楼中楼去了。一路的花娘们见陌生人闯入，花容失色，纷纷伸出粉袖翠袖红袖各种花色的袖子来拦。叶修唇边带笑，身形却是极悠然，不沾一点脂粉便直闯到楼中楼最上小阁处。此处连楼中的花娘们都不被允许靠近，只能围在楼梯下，眼睁睁看着叶修撩起帘子，步入小阁。
而后阁中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来者是客。都退去。”
一众花娘躬身应了，方才退下。
叶修听着阁外齐声娇音，觉得浑身起一片疙瘩。他走到案几前坐下，拿起一个茶杯：“挺快活嘛你。”
在他对面，灰衣人躺在地毯上，见他进来也不坐起，依旧有一个没一个往嘴里扔葡萄：“还好，一年里也就这点日子能偷懒些。”他噗地吐出个葡萄梗，抬起一只手去案几上抓另一串葡萄：“谈不上快活，虚空的人最懂红粉骷髅，我懒怠去看这楼里众生白骨，躲这里倒清静些。”
他抓了半天没摸到葡萄，不情愿地支起半个身子往案几上看去。这一看气得他坐起来：“我早该往里面下毒！”
叶修早拎起最后那串葡萄往嘴里一个个慢悠悠丢，听了这话神色不动：“往茶壶里装酒的好意思说我？你家鬼王辛辛苦苦换来的消息是这么用的吗？”
茶杯撇在一边，茶壶里飘出点酒香。
李迅反倒笑了：“我这不想看看醉酒的斗神画像能卖多少银子么。”他凑近一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真不能喝？”
叶修瞥他一眼，不答，继续吃葡萄。
李迅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斗神居然不能喝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唔噗……！”
叶修放下茶壶，笑眯眯地问：“好喝吗？”
李迅沉默着擦干净脸上的酒，半晌，忽然一点头：“好酒。”
叶修早习惯此人行事不同常人，扔开葡萄道：“看来你早知我会来找你。”
李迅道：“这是自然。”此时他脸上露出一点傲然：“天底下没有我虚空不知之事。”
他抬眼看叶修：“三月前你被嘉世逐出，而后嘉世昭告天下你叛出门派并一路追杀，当月末你入轮回城，两月前你至栈安取得千机伞，之后一路北上，今早抵达此地时，共计被嘉世围杀三十四次，嘉世折损七十九人。”他言罢一笑：“我说的对也不对？”
叶修一路艰险，诸般惊心动魄，此时被眼前之人说来，却只不过寥寥数语，几个数字，平淡得近乎冷酷。叶修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李迅却一清二楚。
这才是鬼灯萤火的可怕之处。
亦是虚空的可怕之处。
叶修微笑：“那你也知道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李迅也笑：“你七日后便要赴我虚空鬼宴，却不似往年有嘉世门主的请柬。你今日来，是来跟我讨个通行证。”
叶修笑：“给不给？”
李迅笑：“不给。”
叶修道：“这样不太好吧？”
李迅道：“你没钱。”
叶修拍桌：“你卖我的消息卖了也有六年了，好意思跟我计较区区十两黄金！”
李迅也拍桌：“区区个头！加上轮回城主是二十两！没钱，不给！”
叶修道：“你知不知道我去鬼宴会有多少人追去杀我，能帮你多卖出多少入场券，你还忍心把我往外赶！”
李迅哑然：“我还真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被满江湖追杀拿出来当筹码。”
叶修道：“这筹码分量难道小？”他抽出伞：“给不给？”
李迅立刻往后退，一边叫：“规矩不能破，不给！你想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想清楚！”
叶修举起伞。
李迅一只手已经按在暗袋中的刀柄上，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叶修面无表情，啪地打开伞。李迅立刻举起匕首挡在面前——
然后他看见叶修慢悠悠地把伞架在肩上，散漫一笑：“不给就不给，我撑个伞，紧张什么你。”
李迅又沉默了一下。
他极为自然地收刀，坐回原地：“晴天打伞，长不高。”
叶修：“滚。”
“你看。”李迅掀开一角帘幕。满楼灯火之外，满城灯火。“这座城十年前不过是破落边陲的小镇，却因虚空鬼宴，到今日这般繁华。”
他和叶修同倚在栏杆上，凭风遥望全城：“每年此时，全天下的人有七分之一涌入这座城，却只有千万分之一能经过虚空之海，这其中能踏入鬼宴的，又不过百分之一。”
“待经过虚空之海，你见到的任何一人都有通行证。”李迅回身，笑道：“你又何愁没有。”
叶修惊讶：“你居然让我抢。太不要脸了。”
李迅一口血在胸腔：“这是你自己想的吧，少赖我！”他摇头：“我真不懂，轮回城主怎么会跟着你这么一人。”
叶修微笑，并不言语。
李迅见套不出情报，也不意外。他往下点了点手指：“既然把人带出来了，也看好一点啊。”
叶修看过去。楼下回廊上，一个青年抱着剑，在脂粉堆里寸步难行。花娘们几乎把手往他衣襟里伸去，全被青年避开。然而围拢来的莺莺燕燕们愈来愈多，他已经有点难以支持。青年面无表情，对花娘们过于热情的搭话避而不答，只顾脱身。然而人数实在太多，他渐渐左右支绌起来。
却是周泽楷。
叶修叹息：“方才对我，怎么不见这般待客之道。”
李迅一个字回答他：“脸。”他有点奇怪：“他怎么不拔剑？”
叶修懒洋洋倚在栏杆上：“因为你这儿的东西，赔不起。”
叶修一向没钱。周泽楷没带钱。这一路行来，两人的旅费全靠嘉世追杀部队提供，偶尔抓个山贼黑吃黑。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囊中羞涩。每每还在吃着饭，喝着茶，睡着觉就打起来，周泽楷剑气之下，餐具茶具家具无一能幸免。给主人家陪的钱够他们睡半个月最豪华的逆旅。
如此再三，又一次打烂了半座酒楼只能睡桥洞时，叶修以前辈身份教育周泽楷，看起来贵的东西不要打，看起来不贵的东西少打点。
而虚空这座实为情报收集暗点的花楼，以叶修的话说，“随便卖一件东西就够嘉世付我三年月例钱了。”是以周泽楷在并无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忍到至今没拔剑。
李迅叹道：“轮回富可敌国，江波涛要知道了肯定恨不得买凶杀你。”
叶修心道这一路上周泽楷的待遇早够江波涛杀他个七八十次了。他扶着栏，俯视陷在脂粉阵里的周泽楷。青年面无表情，一句不语，但叶修这一路下来，已经能看出年轻的城主大人实则窘迫非常。周泽楷自小除去修习剑法和处理城务，更无其他娱乐。这种境况是第一次遇到。
即使如此，青年依旧如他所嘱咐的，自始至终未曾出剑。
而叶修今夜来此，并未告知周泽楷。他是如何跟着他来到此处，叶修亦不知晓。
李迅不知叶修心中所想，却道：“轮回城与嘉世并无牵连，他既孤身来此，想来也并不是让轮回搅入你这摊浑水。那他所求为何？”
叶修并不答，反问：“你认为，此人如何？”
李迅略一思索，道：“难说。”他俯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