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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模样,使她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那年,她才八岁多些,刚到北疆王府不久,独自一人住在许婉嫣所居的别院的客房之中。
那一日,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刘玉昙孤独无助地瑟缩在床榻之上,巍巍发颤、手脚冰凉。
虽然素日里毛儿挓挲着、浑似是将要抟扶摇而上天去了,但刘玉昙的内心里却还是纤细柔弱的。
直像是一只小刺猬,背上坚硬扎人的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一颗怯懦柔软的心。
不多时,发梢滴着雨水的许婉嫣便喘着粗气撞入了刘玉昙的寝室之中,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她的榻前。
而后,面色清柔地对满心惶惶的刘玉昙宽慰一笑,这便脱鞋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她轻揽入怀,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一边语声柔柔地安抚道:“呼噜呼噜毛儿,吓不着~~玉儿乖,你莫怕。喏、姐姐这不是来了么~~”
于是,刘玉昙便在许婉嫣的怀中,放肆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若觉得无助、害怕,那么,不须这般苦撑着。你只管到我的怀中来哭、来寻求依靠便是。无论何时,我都是愿意守护在你身边的……”
那时,许婉嫣便是如此对刘玉昙说的。
如今,刘玉昙便将她家好姐姐的这番话,一字不差、有样学样儿地赠与了跟当年的自己同病相怜的元昊皇帝。
于是,他便在她的怀中不加收敛、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如当年刘玉昙在许婉嫣的怀中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的那般模样。
——经此一事,虽然刘玉昙依旧与他同床异梦、逢场作戏,但他元昊皇帝,却对她心生了许多依靠、托付了缱绻情意。
转过年来、余冰未消的一月下旬,刘玉昙的腹中怀上了孩儿。这年,她才刚刚十五岁。
元昊皇帝大为惊喜,直在那里说,无论男女,都要将最好的呵护给它,因为这是他们的孩儿。还许诺说若是她生了男儿,便在临产的当日册封,将她刘玉昙立为皇后。
他元昊皇帝只三念叨、两念叨地倒是还好,结果他却总不住地在刘玉昙的耳边念叨此事。
这一念叨得久了,刘玉昙的心下里便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毕竟她刘玉昙于他元昊皇帝,除了当时的一丝怜惜以外,并无其他感情。
肚子里的这个孩儿、自然也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而只是一个用来依仗,用来巩固恩宠、晋升位份的工具。
虽然真相于他元昊皇帝太过残忍,于那未出世的孩儿也多有愧对。不过转念一想,刘玉昙便即将它释然了。
——元昊皇帝到底还是帝王,后宫妃嫔也只不过是他用来发泄欲望、绵延子嗣的工具。
两边厢,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罢了。
如此,便算是自己小施算计于他,也是无妨的。
想及此处,刘玉昙便将自己给放过,安心养胎去了。
四月中旬,隆赫先帝的守丧期满,元昊皇帝便将怀了近两月身孕、尚未显出身子的刘玉昙接入宫中,将她封为了从一品夫人,赐号“花蕊”,为花蕊夫人,居祥瑞宫主位。
入宫之时,元昊皇帝在祥瑞宫的门口,亲自将这位花蕊夫人搀扶下轿,并像侍从似的,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小心翼翼地送入宫中。
一路上,两人还在那里喜笑颜开地闲话家常。
不时地,还有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乘风传出。
此般情景,恰好被那位蕙妃娘娘许婉嫣看见了。此般声音,也恰好被她给听见了。
每一缕欢声或是笑语,都像利刃似的,一下一下地剜在她许婉嫣的心上,直将她的心剜刻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她还看见,刘玉昙有意无意地将双手护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在她的记忆里,刘玉昙走路向来都是横行霸道,抡胳膊甩腿儿、大大咧咧的豪放模样。
印象中,她从未见过刘玉昙如此收敛、如此小心,直像是在呵护着什么似的这般谨慎模样。
倏然,她的脑海中划过了一丝闪念。
许婉嫣不禁眼前一黑,跟着、脚下便一个踉跄,直欲站立不稳。
——“她为他怀上了孩儿……”
——“她竟然……为他怀上了孩儿?!……”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不思其反啊!……枉我如此机关算尽、苦心孤诣地为她保全这副完整身子……如今,她竟然……竟然为他怀上了孩儿……”
“娘娘?……”许婉嫣的陪嫁丫鬟兼近身侍女青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您这可是身体不适么?……”
许婉嫣指尖颤抖地抚着心口,喘息凌乱地缓释了片刻,这方才惨白着面色脱力一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嗯……便是觉着有些犯恶心。想是方才走路走得太久了,颇觉得有些乏力,咱回罢。……”
青儿点了点头,柔声道:“那娘娘便乘步辇回宫罢,别走路了。”
许婉嫣点了点头,道:“好。”
于是,青儿便半回着身子招了招手,将两名抬着步辇在远处伺候的宦官给召唤了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许婉嫣的手臂,将她扶了上去。
扶着步辇的横栏走了两步,青儿想了想,迟疑着开口:“娘娘,当年咱们在家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想当年,十丈余的参天古树,您都能溜儿溜儿地爬上爬下,连大气儿都不带喘地,怎地这一来到帝京,便见天儿地贫血乏力了呢?……奴婢想不通……”
许婉嫣目光滞然地虚虚凝着前方,半晌,才幽幽说道:“想是……养出富贵病来了罢……”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久用麝香,以致宫寒体虚的缘故。
在宫中安顿好以后,刘玉昙略歇了歇,这便唤了一顶步辇,带着两名陪嫁丫鬟宁心及宁意,往许婉嫣所居的照临宫中去了。
刘玉昙将两名抬步辇的宦官留在了门口,只携了宁心与宁意两名心腹进了宫墙之内。
来到主殿外面,正在那里闲坐看书的另一个陪嫁丫鬟蓝儿听到声响,倏地将书放下,准备招待来人。
将对方痴痴然盯了一会儿,这方才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这便伸着纤纤玉手想要去拧刘玉昙的小鼻子:“哟~~这不是小……”
倏然,她想起了今时不同往日,便即浑身一凛,垂眸敛目,恭恭敬敬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屈膝作礼道:“奴婢见过花蕊夫人,花蕊夫人千岁金安。”
刘玉昙扑哧一笑,向她招了招手,柔声说道:“蓝儿姐姐,好久不见了呢。这里都是自家人,何须这般多的礼数?你只管像当年一样,将我唤作‘小玉儿’便是。
喏~~我可也没在你的面前儿自称‘本宫’罢~~——话说回来,婉姐姐呢?我此来便是想要找她说说话的。~~”
蓝儿神色黯然地叹息了一声,迟疑道:“可不巧,咱们家嫣儿刚从外头回来,也不知是扑了风还是教那日头给毒着了,现下正在寝殿里躺着吆喝头疼,人也烦躁得不行,直在那里摔摔打打的,看谁都不顺眼。
就方才,连青儿都差点儿被她给打了呢,你还是……等过一阵子再来看她罢。……”
刘玉昙想了想,嘻嘻一笑,轻轻地摆了摆手:“无妨。便算是不见旁人,婉姐姐也是一定会见我的。”说着,穿花蝴蝶似的向回廊那里走去。
宁心唬了一跳,慌忙将她的手臂扯住,颤声道:“玉儿,你当心些!你……你可切莫忘了、你还是有身子的人啊……”
蓝儿浑身一凛,似难以置信一般地颤声说道:“有……身子?……玉儿还这般小,怎地就有了身子了呢?……何况、她不是今日才被陛下给接进宫里的么……”
刘玉昙嘻嘻一笑:“说来话长,你还是问宁心姐姐罢。我先走了~~”
说完,便一溜烟儿地飘上回廊,往寝殿的方向去了。
来到寝殿,守在门外的是青儿。
她见来者是刘玉昙,只笑了一下,便即浑身一凛,倏觉不对,这就要屈膝作礼:“花蕊夫人……”
刘玉昙慌忙托住她的手臂:“青儿姐姐,大家都是自家人,何须见外。——婉姐姐在里面么?”
青儿迟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时候、你还是莫要进去最好……”
刘玉昙不解道:“诶?这是为何?”
青儿尴尬一笑:“嫣儿现下正在里头张牙舞爪地胡乱发疯呢……那般蓬发戴胜的模样,可不是丢煞个人了么……”
刘玉昙嘻嘻一笑:“没关系,我不会嫌弃婉姐姐的。~~”
青儿想了想,这才迟疑道:“那……我便帮你前去知会一声罢……”
刘玉昙微笑着点了点头:“嗯,有劳青儿姐姐了~~”
青儿矜鼻子夹眼、故作姿态地福了一福,这便回转身子,到屋里向那位蕙妃娘娘禀告去了。
屋里,许婉嫣正跪伏在床榻边上,擂鼓似的在那里捶床。
青儿不说还好,一说她便更来气了,于是发了狠地咬牙切齿道:“不见!谁都不见!让她滚!——”
青儿听她话说得这般难听,不禁浑身一凛。便即仗着自己是从小陪伴到大的贴身丫鬟,也不顾主仆尊卑了,直像个大姐姐似的,在那里教训起了刁蛮任性的自家妹妹:“嫣儿,你怎么说话的?!怎可以这般任性?!
别人姑且不论,可人家小玉儿好歹是你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好姊妹,你竟说要让人家滚?!这也太不像话了罢!——”
许婉嫣眉眼一横,捞起枕头便重重地砸在了青儿的身上,撒泼道:“滚!谁跟她是好姊妹!让她滚!你也给我滚!都给我滚!——”
青儿见她这般模样,这便垂眸叹息一声,不再与她多说什么,转身出了寝殿大门,复又小心翼翼地将门给阖上了。
然后,对刘玉昙苦笑着摊了摊手,闷声说道:“喏……跟个吃了炒辣椒的疯婆子似的,阔呛煞个人……”
刘玉昙神色关切地向殿门方向痴痴地望了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对青儿微微苦笑,似有怅然地低声说道:“这般……我还是回去罢……青儿姐姐,劳烦你好生照顾婉姐姐了。”
青儿点了点头,轻轻地握了握刘玉昙的右肩,柔声道:“嗯,一定。”
于是,刘玉昙便眉间凝着一抹阴云,满心失落地告辞离去。
当日下午,闹也闹够了,泼也撒够了,睡起一觉,安静下来的许婉嫣便去漱屋沐浴更衣了。
躺在浴桶里,放空了身体,许婉嫣细细地思量了片刻,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些过分,这其中,也可能有甚缘由也说不定,于是便想要去刘玉昙的祥瑞宫登门拜访,与她和好。
沐浴完毕,换了身素雅的衣服,她便屏退侍者,自己悄悄地去到祥瑞宫中,也不让人通报,想要给她刘玉昙一个惊喜。
结果,正巧撞见她和元昊皇帝在那里有说有笑地下棋。此刻,他们两个正为了刘玉昙毁一步棋而在那里调笑打趣。
许婉嫣只觉得心下里腾地生起了一股怒火,直欲使她五内俱焚。
——“哼……好哇!我当你多在意我呢!不想、这转过头来,便与那狗皇帝有说有笑起来了!我先前还怕你因为担心我而动了胎气,伤了身子,如今看来……却倒是我多虑了呢!”
指尖颤抖、目光愤愤地躲在远处凝眸将那对狗男女盯了一会儿,许婉嫣方才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到底还是一语成谶了。
回去以后,她便将那六颗当门子都抛到了沤肥浇花的粪窖里头。
然后,气鼓鼓地回了寝殿,屏退众人,将门窗关好,伏在床榻之上嚎啕大哭起来。
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