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彀弽引-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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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人早已熄灯歇下,整个月宇静静卧在群山暗影之间,唯大殿几盏海灯,仿若佛祖大慈大悲的目光,长明不灭。夜色浓如泼墨,不透一点儿光亮,两人本就对寺中布置不熟,费了好些劲儿才寻至佛塔门前。
  侧塔塔门紧闭,与白日里并无不同,确定四周没有僧侣活动,谢遥知方才擦亮了火折,借光细瞧半响,终于还是放弃:“阿苏,这锁好好地锁着,门也是沉重的铁漆门,我真瞧不出这里有什么蹊跷。”
  “你相信有人能穿墙遁地吗?”
  突然一句,来得让人莫名其妙:“那不过是神话传说,现实中当然不会有。”
  “那么,”苏俭行抬手抚上沁凉的门边,“能进入塔内的通道只有正门和侧门,正门内僧人麇集,除非这人会隐身,否则必然会被发现。这样一来,就只有侧门可以供他出入。这样说来,与其相信此人会穿墙遁地,倒不如相信可能是这门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如果可以自由通行,那装这么个塔门干什么?又何必再费心地配上这样笨重的锁?何况谢遥知根本就看不出来,如果不动那锁,怎么能进到塔中。
  “阿谢,你开锁试试。”
  “我不保证不会弄出声。”谢遥知抗议似的嘟囔声很快便被天边传来的新一阵雷声淹没——难怪这家伙偏要今晚过来,原来为着这个,这只狐狸!谢遥知为自己的晚知晚觉而愤愤不已的同时,手上却丝毫不停,拆下兽首锁,背后锁基上又连着一道门插,抽下门插褪了锁基,将纵差的门柱从门槛门楣接榫中拔出,大门才终于露出一道缝隙。
  ——好麻烦的门!谢遥知的抱怨还没出口,心头一点清明便已被搅乱:“不对呀阿苏,它既然有门锁,还要门插做什么?何况门插不是普通人家夜里从门内反锁用的吗?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苏俭行目光缓游,沿着门扇的接缝处细看一遍:“存在即合理,这世上,永远没有毫无道理的事情。”说着,顿了顿,又顺着去看一侧的门轴,“阿谢,你把门原样关上吧。”
  谢遥知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你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小时候玩的风筒么?”苏俭行微微一笑,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阿谢,你去拆那边的门轴。”
  ——拆门?!于是此话到了谢遥知耳里便自动精简成了两个字。实际上,当这两个字再次映在谢遥知脑海中时,就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普通人家拆了门轴,门便一就卸下来了,可在此处却不同,它还有门锁处上下贯通的插柱,所以当不动门锁而卸下门轴时,他就变成了一整扇以中央插柱为轴的转动活门!
  和聪明人说话不累,但听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累人了!
  正如预想的一般,门轴是特制的,只需松开扣环,抽出插条,便可轻易的拆下。果然,失了门轴桎梏的塔门稍稍用力便悄然旋开,十分配合地应证了苏俭行的猜想。
  “阿苏,这是个巧合对吗?”设想归设想,但理论和实践这么轻易的吻合,反道让人无所适从。谢遥知清楚的明白,这会将之前赖以为基础的某些观念彻底推翻,只是她不愿想,她想逃。
  “不,绝不是。”苏俭行的声音混在闷雷中,纳闷压迫感竟似盖过这暴雨前的压抑。“记得从主塔上塔时,三层的门有咯吱之声,说明通向塔上的门并不常用,同样,这扇门我们从中间开时也是如此,可转动这扇门时——”苏俭行摇摇头,“没有异响。”
  “况且为了稳固耐用,门轴处通常都做成死楔,又何况是沉重的塔门?”苏俭行不停不顿,继续说道。
  “可是这扇门,按照正常的开启之法可谓异常繁琐,反而是拆门轴更为方便——似乎,根本就是故意这样设置的!”谢遥知懊恼地接道。原本不解于放火人是如何进入塔中的,谁知此门就是个摆设,根本形同虚设。什么铁门兽锁,什么僧人守夜,根本就是掩人耳目!“可是,鹿鸣寺佛宝丢失,典座不应该全力配合我们吗?为什么反倒要隐瞒此事?难道放火的人是典座自己?”
  “不,典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身为一寺典座,可谓望尊权重了,他可以自由的出入塔顶,无人阻拦,为什么一定要将佛宝据为己有?如果说普通沙弥可以还俗,倒是还能把佛宝带走,可典座是不能轻易离开的,尤其是像鹿鸣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身在寺中,有佛宝也是无用,这样对他又有何好处?况佛塔一直是典座在打理,佛宝丢失,其负全责,此一来不更是引火烧身?”
  “更何况,这佛塔如何修建,典座本是管不得的,那又是谁将佛塔修成了这般模样?主塔三层设锁、塔顶设锁,这样一来,两侧附塔与主塔中间可相互连通且不受干扰,这样苦心隐瞒的空间是用来干什么的?”
  看似最合理的解释,却最不合情。一个谜团解开,却带来更多的谜团。好似棉絮,越扯越乱。
  苏俭行深吸口气,长长吐出,似要一解心中郁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知道了此人盗宝的过程:他自知无法进入塔顶,必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于是想到了放火;他趁僧人定期清扫塔顶的时候随众僧一并进入,在海灯中加了磷粉,再倒上灯油使之得以保存,又在海灯灯头上系上细线连到门外。这样就不动声色地为日后的行动做好了准备。”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已簌簌落下,苏俭行漫漫望一眼无底的天宇,目光回敛,抽身步入塔中。“于是在前几天夜里,他凭借着知悉侧塔的秘密,绕过守夜僧伽进入塔内,在塔门外拉动事先留下的细线,致使门内海灯倾倒,磷粉露出,而他则可退于暗处观察,待到比丘发现火情开门救火,便可趁机混进塔顶,接触佛宝。”
  “这么说,此人定是寺中僧伽了。”谢遥知微微颔首,柳眉颦然道,“不过,当时守夜僧人都在一处,即便后来有人登东,算时间也是放火之后,算起来都没有放火的时间,但此人如果不在当夜值夜的僧人中,又怎能第一时间名正言顺地进入火场?”
  沿阶上行,烛光携着那琢磨不定的声音,一点点漫散在一片幽寂中:“如果这个‘他’并非仅指一人呢?”
  “也许你是对的。”四周一片墨黑,一点烛火的微光根本无从抵御那前后不可预测的黑暗,“卓如,我觉得不安,你看着这案子普通无奇,可待你走近了,要一点点抽丝剥茧了,却发现这谜团是越解越多,就好像——”谢遥知蓦地一停,伸手探进前方浓重的阴影里,“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
  一时寂然。
  人们害怕黑暗,并非是因为黑暗本身可怕,而是因为行在其中,人们看不见,不知哪一刻,脚下会突然变成万丈深渊。
  一路无言,直到塔顶,谢遥知垂目片刻,轻声低喃:“你说,佛宝现在会在哪儿呢?”
  “如果我说,佛宝根本没丢呢?”苏俭行微扬笑靥,在昏暗的灯火下,明艳又让人难测深浅。“你当时说的不错,不论这个人什么身份,要随身带走佛宝都是件困难而危险的事,倒不如留下来,等风声过后再回来取。”这面说着,已拉开微掩的塔门,径直步入其中。
  “你是说,佛宝就被藏在这塔顶?”谢遥知一怔,四下看去,“舍利虽小便于隐藏,但整整八十一颗也不是随便哪个角落就能藏的。”
  话音未落,但看苏俭行已俯身半蹲在金柱下:“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实还是我们想当然地忽略了——这个人既然能想到把磷粉藏在灯油下,也就不难想到把舍利子藏进蜡花里。”苏俭行说着,纤指用力,从那凝着的大片蜡花上扣下一块,移近灯火。暗红的蜡花受到火光的温暖渐渐融开,苏俭行也不待它化净,便直接上手除了那层蜡壳。果然,一刻血红光润的珠玑就这样一点点露出它的真颜。
  看着那金柱下一地厚厚的蜡迹,谢遥知突然有一种被捉弄了的感觉。是呵,佛寺本来就多鲛蜡,过火后蜡迹四溢凝结也是正常,平素里见惯了东西,谁还最在意其中是否藏了什么?如不收拾,便就那样,即便是收拾火场,也会无意中将蜡花和裹在其中的舍利一并铲除,同样是正中其人下怀!
  两人也不多等,各从下摆撕下一块布料,用火引着后靠近蜡迹。蜡融珠现,略做清点,恰是九九之数,不多不少。
  “太好了,佛宝找到了,我们——”
  谢遥知心中欣然,话未说完,却生生被苏俭行下有一句噎在了那里:“带回去给简使郎,我们结案了。”
  “结案?”谢遥知不可思议地看向苏俭行,似乎要确定自己只是听错了而已。
  “是,结案。”苏俭行长舒一口气,“我们奉命追查佛宝下落,如果佛宝既已追回,我们任务完成,不结案复命,还等着干什么?”
  “可是这案子是谁做下的?佛塔为什么要安这么一扇古怪的侧门?作案之人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典座什么要对我们隐瞒实情?作案之人在塔顶的布置为何未被发觉?他偷盗佛宝的目的又何在?”
  “阿谢!”苏俭行似忍无可忍地阻止了她的发问,眸中深浅不定,“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问你:从侧塔到主塔中间,这看似密闭实则可以自有通行的空间是做什么用的?典座隐瞒佛塔的秘密,无非是为了确保这个空间不被人知,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又有多重要,让他宁愿承担下看管不力丢失佛宝的罪名?这片空间僧人不曾打扫,却仍能保持清洁,说明这里常有人来。初探鹿鸣寺时,典座说,塔间建飞桥,其意还是为了方便联通,这却与我们后来看到的塔上四处设锁的情况相悖,我想,前者其实才是实话,那么往来于侧塔中的是什么人?我们看过侧塔布置,佛味淡薄,恐怕这些人并非佛门中人,那他们又是做什么的?佛寺通常有单独的藏经阁,这里为什么偏要把经卷和佛宝锁在一处?而这些经卷为什么连本寺的僧伽都说不出名?换句话说,那精妙的九连环锁,真的只是为了防止佛宝失窃吗?比丘说,塔顶皆是叶书,可我在活扇内取到的灰烬却属细纸残屑,这塔顶究竟藏了什么?佛塔上下一直是典座在打理,作为一寺之长的大德却近都不近佛塔,甚至从调查佛宝下落至今,我们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这正常吗?”
  苏俭行静静地盯了谢遥知好一会儿,方继续开口道:“阿谢,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们不能再查下去了——初探鹿鸣寺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让我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起来了。”苏俭行说着,拿过火镰,径直走到廊外,擦亮一盏壁灯,抽出支架,将壁灯油碗取下放入其中,一切做的娴熟自然,“你也知道,我龙墀卫注重隐蔽行迹,其间往来通常自携灯火照明,至于设置壁灯,不过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为行走之人提供油料补充罢了。”苏俭行顿了顿,“那天,就像这样,我用的很顺手。”
  “难道他们也是——”谢遥知一惊,慌得掩口。
  佛塔上下一片寂静,只余下塔外暴雨倾盆而下的声响在无形中漫散……
  ……

  (五)登临问因果·上

  一夜雷电交加,夏气在发泄了最后的余威后,终于是七月流火,没入那一平如镜的天宇中。除却街道上还明显残留的水痕,一切平静得像刚刚睡醒,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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