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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这么愣着看他,只把那人看得不自在了,捂着肩膀虚浮着步子想要离开。那笑容兀地消失,白玉堂心底一阵空落,有点气、有点恼、有点燥。
他突然伸手扯住他,推回床上,伸手去剥他的衣服。那人吓得脸色一白,愣愣被他脱了衣服,才慌恐地低喊:“你干什么?”
“干什么?”白玉堂看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像只像只戗了毛的猫似的半惊半怒地锁着自己。挑起眉毛:他当他白玉堂是什么人?冷了脸,他指指他的肩膀,吐出两个字,“止血!”
“回头血淌了一路,你死在路上,当兵的查起,殃及池鱼!”
气氛尴尬,白玉堂有点恼怒自己,他本不是多事的人,今日一切却颠倒错乱,仿佛……中了邪。对,他中了这个革命党的邪!无声一叹,身后门轴子“吱呀”一声像是唱和,殷红又摸进了屋子。她瞧着面前的景象,愣住了。
怎么还在?这可是她这小庙留不住的神——瘟神!这死鬼做什么?给她请神么!
她冷着脸恐,想开口。白玉堂却对着她无赖似地笑,轻声细语地哄着:“好殷红,拿些水来,咱们好送神。”
送神?
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这男人倒是她肚子里的虫,一辈子啃着她的心,噬着她的骨,她拿他没辙,心甘情愿,顺着他。
殷红汲了水,放在炉上烧热了,用铜盆盛了端回去,看着白玉堂给那革命党洗了伤口,肩膀上漏出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将头一扭,转出屋子去了,她不敢看。
“枪子穿了,倒方便了。”白玉堂擦着他肩膀上沁开血,抬眼看见那革命党咬着牙齿,满头汗水,但自始至终,那双眼睛,晶亮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里便是他理想的终点,“忍忍,疼是疼,不过这东西止血挺管用。”白玉堂看着他迷茫地看着自己,也不解释,抽身取出装烟袋,取出些未用的新烟丝,揉搓后给他敷上,直觉那人身子一抽,却仍然没有听见半声呻吟。
用殷红拿来的干净白布绑住了伤口,白玉堂点起了水烟袋,烟雾漫在他的面前,氤氲了那人的轮廓。
时辰到,他送神送上了天,自此天上地下,再没牵连。
他看着那人穿好上衣,悠地拉开房门。院子里醉酒嫖客变调的唱词挤进了屋子: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大着舌头,唱得荒腔走板。
他们都顿住了,却不为那戏词。
白玉堂再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那人匆匆地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一声“谢谢”突地被合掩的门扉阻断了,像是梦里一脚踩空,惊醒。
屋外噪声涌动。
白玉堂猜想那人大概已随着人流涌到了其它的地方。
他们不同路,那革命党用枪指过他的脑袋,又对他说了两声“谢谢”。
他记住了他的眼睛,也记住了那笑容里的理想,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大概也没了这样的必要,他不屑什么政权争斗,动荡时局,乱的是人心,谁坐上那把曾经光耀的龙椅,苦的都是平头百姓。与其寄望在别人身上,还不如靠着自己的一双拳头。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总不大关心时政,连带将什么民主一并划进了不信任的怪圈里。
所以,他们的相遇,白玉堂看作是他生命里一场陆离的梦境,醒了……就不再惦念。
他吸了口水烟,烟雾漫出来,眼前却连可以模糊的轮廓也不见。扣着手指,他念念有词,是方才被人唱得走调的“夜奔”,十五的堂会将至,他要操心的事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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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大抵如此,总在你忘了,倦了的片刻,生出意外。
十五那日,帅府隆重地装点过:筵席大摆,明红的灯笼高挂着,映了一地的红光。
白玉堂在后台朝着旁院里望去,看见每处廊檐都摆了一盆扎着红纸的水仙,开得娇艳。
今日是曹大小姐的生辰。
曹静仙此刻就像一株娉婷的水仙,穿了一件纯白的洋装,安静地坐在大帅的身旁。曹帅无子,只在年近不惑时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曹静仙。他对她百般宠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他都恨不得为她取得。他苦苦在权欲的战场上撕拼,那些虚荣都是尘芥,带进土里,一文不值。他在这世上只剩曹静仙——他唯一的延续,他知道除了她,百年之后,他在世上留不下什么。可他又无法舍弃那些虚浮,便尝试用这些虚浮去装点曹静仙,尽管,她并不热衷。
曹静仙娴静地坐在一旁,宾客们陆续入座,或贺寿,或带来珍玩。她有些恍惚,并不十分在意——她在等着开锣,等着看那一身短打的装扮,等着开嗓时,那一句“啊哈”。
鸣锣震响,白玉堂亮相,他是林冲,郁不得志,被奸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末路英雄。
他唱: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然后余光不经意地一扫,脑中突地空白。
是他?
是他!
白玉堂慌忙唱下去,旁人眼中,一切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胸中一颗怦跳欲出的心中塞进的震惊!
大帅身旁站着陈云然和另一张新面孔,衣着打扮上看来,应该是新近的副官。英挺的军装裹在身上,他留给人一副精悍的印象;压低的帽沿遮住了眉宇,白玉堂本看不大清楚,可是和陈云然昂首交谈的瞬间,那双黑亮的眼睛,却清晰地扎进了白玉堂的心底。
那人微蹙眉毛看着戏台上热闹地故事,仿佛不大明白。那双眼里干净的神气,却一如初见。
白玉堂看着他望着自己,兴味十足。他脸上上了妆,画了油彩,他认不出他。可他仍觉得有一丝悸动,他们又见了面,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他满腹的疑问也无法冲淡那莫名的喜悦。
戏台上奔离了林冲,你方唱罢我登场,游园惊梦又继续,咿咿呀呀。
白玉堂卸了脸上的油彩,擦得狠了,脸色发红,有些疼。
“白老板,大帅有请。”
来的是陈云然,仍是那副说不清道不明的笑脸。白玉堂不经意地将它和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对比起来,对于陈云然的笑容便愈加深恶痛绝。但是他仍是笑着道声谢,匆匆地换了衣衫,跟着陈云然走去偏厅。
偏厅里等的却不是曹大帅,而是曹家小姐。
白玉堂明白她的心思。人尽皆知曹大帅捧他的场,却鲜有人知晓,他真真正正的金主是这位看似羞涩娴淑的曹小姐。其实她很有点新派的作风,爱恨情愫,敢做敢为,不大像那些窝在深闺里的旧式小姐。大帅把她当成心头肉,手中宝,也便随她行事,不大约束。
她此刻正对自己说着什么,白玉堂却好似聋了一般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盯着曹静仙身旁的年轻军官,有些发怔。
只言片语零星飘进耳朵里,什么世交之子,幼年便背井离乡,给送去了国外留洋,学了军事和经济,又说回国当了曹帅的副官,少年得意,如此。
白玉堂忽然笑笑,他明白那人为何听戏时蹙了眉毛一副不大受用的模样。
那人垂着眼,不正视自己,表面里仍是一副精干、波澜不惊。白玉堂知道,只怕现在他正合计着是不是用枪在他脑袋上开个窟窿,好堵了他的嘴。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溢出点慌乱,一点恼色——也不知他是在恼什么,兴许是气恼自己。
白玉堂忽然觉得心头轻飘起来,嘴角勾起,便无忌地笑出来,不待矫饰。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久到连自己都记得不那么清楚。
白玉堂仿佛听见曹静仙给他们做了介绍,他叫展昭。
展昭。
昭字,挺适合他。
白玉堂点头算是周全了礼数,那个人也报以礼貌一笑,只是却远不如永全院里的笑那般纯粹。他们都在人前上了油彩,伊呀呀唱着自己的戏。他忽然觉得或许,他们远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只是彼此的过客。
曹静仙和他说这戏,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他应对敷衍,天色愈黑。
起身想要告辞,曹小姐的脸上有些惋惜不舍的神色。
“前阵子学生闹过,世道总不大安宁,”曹静仙对着展昭仿佛有些祈求是神色,“昭哥,烦劳你走一趟,送送白老板,我……我和爹也好安心。”
展昭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白玉堂,他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并不打算推辞。
他没有拆穿自己,他装得仿若初见。
展昭有些惶惑,他不大明白面前的艺人。那日永全院里他帮他躲过了陈云然,还帮他绑了伤口。他以为国人大概都是噤若寒蝉的,逆来顺受,一切专制的虚假民主他们都接受,送走一个皇帝,等着另一个登台来奴役他们,战战兢兢活在噩梦之中,却不敢醒,麻木心神。明哲保身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知情,却不拆穿,他和多数人不大一样。这让展昭冥冥中又对那不甚光明的未来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点头应承。和白玉堂走到门口时,和进门的陈云然擦身而过。陈云然的肩膀好像躲避不及,撞在了展昭肩上。
白玉堂看着展昭脸色一白,他心里猛地抖了一下:那是那日受了枪伤的旧伤口!
他再看陈云然,他的眼中果然带点狡黠,他在试探。
他也许早在永全院的那日里便嗅出了丝许味道,或者更早。白玉堂有点暗恼,就说他是只喝过墨水的理想者,这样双重尴尬的身份下,本应该谨小慎微。可他竟然被玉面狐狸咬住了尾巴!
他晃过神,插上一步,和陈云然闲聊起来,身子遮住了展昭。陈云然不好失礼,边说着可有可无的客套话,边侧着眼睛想要查探展昭的神色。日前帅府失窃,丢的是不可启齿的东西——曹帅和南边玉帅的密函。知情者少,能近身者就更少。陈云然越过白玉堂的肩膀去看展昭尚未平复的脸色,他眼中仿佛有着什么光彩一闪而逝,交谈中,那模棱两可的笑容变得更加暧昧起来。门口大红灯笼的暗光劈头盖脸的打下来,罩在他身上却出奇地泛起了寒意。
他想再看得仔细些,可是白玉堂却将那人遮在身后了,这无意间竟似永全院中一幕的重演,只是变换了方式。
陈云然不动声色,推说还有要务,辞别了两人,转身离开。只是走了一半,他忽然回望那两条走出门的身影,哼笑了一声,细长的丹凤眼睛里,渐渐寒起一层冰霜,让人不寒而栗。
白玉堂和展昭无从知晓,他们正慢慢走回宣南“棉花地”处白玉堂的居处。
白玉堂走得却很慢,他好像遛弯一般悠闲,没有开口的打算,边走边瞧着渐渐熙攘起来的夜景。他一路逛走着,仿佛漫不经心,直到身后跟着的展昭停了脚步。他笑笑,转身半挑着眉毛看他。
“白老板今日为什么不……”
展昭直视着他,眼神中确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希望,热切已极。
“不为什么,”白玉堂撇撇嘴,轻哼了声,“我与陈云然交情没那么深,也还不想冒被你灭口的危险。”这话说得冷淡,展昭听着却是淡淡的感激,不管怎样,那日冒险助他脱逃的是他。按说,这样的乱世,人们原本是乐意明哲保身的。可白玉堂今日不但未拆穿他摇摇欲坠的西洋镜,还又故技重施挡掉了陈云然危险的试探。
“谢谢你。”
展昭道谢,发自肺腑,由衷。
可白玉堂却乐了,他瞅着面前那个一身军装的人,心里别扭起来。说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