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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偷工减料落下隐患的嫌疑,难道……
若我不修栈道,此事就不会发生么?谢衣又问。
那人摇头:修不修都会发生,但你若修了,就一定会害死更多人。
话至此,谢衣心头已有谱了,这人祖传的本事定是问卜预知一类。身为流月城高阶祭司,预测来事的本领谢衣也不是全然没有,但绝没神到铁口直断,知未来所有的地步,同时烈山部戒律严格,反对投机取巧,亦无机巧可取,因此这类法术向来只用于祭祀中的点缀,倒是城主血脉中灵力丰沛,绵延不绝,偶能于梦中通神,见过去未来之事。
那人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咬住嘴唇,表情紧绷,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里依旧抓着谢衣外袍一角,似乎谢衣不答应他,他就不起来了。
这幅架势让谢衣也有些无奈,抬头看去,只见山势嶙峋,郁郁葱葱,起伏的林间隐约可见那条旧栈道的根基,已是七零八落,不成样子。远处,那座庙宇从翠色环绕间露出一个屋角,仿佛被困者伸出了无助的手,正等着人去救。
若自己修筑栈道,会死更多人……想着这句话,谢衣渐渐把思绪理顺,看来会出事的不是栈道,而是这座山本身。如今栈道断绝,乡民们不会上山朝拜,自然避开了险境;若栈道恢复,往来香客不绝,一旦出事,自然贻害更大。
倒真是……有些为难了。
考虑一阵,谢衣弯腰将人扶起,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如今自然是以乡民安危为重,然而我接了大家的委托,也不能就此离去。还请你告知我一声约莫会在何时出事,我先找个由头拖一拖,等过了你说的时限,若没有出事,我便会修筑栈道,若真出了事,那便感谢你仗义执言,救相亲们性命。
那人听后呆了一呆,大约也知这是最好的法子,于是点点头,悄声在谢衣耳边道:“顶多一个半月。”
于是,谢衣托词身体不适,加之需要寻找材料,将修筑栈道的事暂且搁下,乡民们知道他是名动天下的大偃师,做事有一套规矩,也不敢来催促,由得他自行安排。当中谢衣便外出往周边市镇探访,又去南面山中寻觅书里记载的木料和花草,一个月就这么倏忽而过……
到第三十五天上,谢衣从数十里外的邻县回来时,只见镇中人马纷乱,烟尘阵阵,抓住人一问,才知光天化日的,那山竟然突然垮塌了大半,庙宇也被泥沙流水一直冲到坡下,几乎全碎成渣滓。万幸因栈道不通,庙中无人居住,才没有遭难。
听到此事,谢衣胸中一阵波动,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立刻打听那人形貌居所,找上门去。那人见他来了,微微一笑,请他进屋坐,长叹一声,说多谢偃师当日的成全,保住了一方安宁。谢衣毫不居功,问他如何得知此祸事,修行的是哪门仙法?
仙法?那人一怔,跟着摇头,说我不曾修行。
那你如何得知山中有祸事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顿了顿,谨慎地回答:“只是我看出这座山马上就要死了。”
大约因避过了祸事的缘故,这人终于打开话匣子,不再隐瞒。原来,这老李家祖传的本事的确与修行无关,只是一门望气之术,却又跟寻常的望气不同,不看形,不看质,而是看物件的寿数。按他家祖上的说法,天地万物皆有其寿命,如同人会死,花会谢,山川河流,乃至王朝时代也有终结之期,他们所看到的,便是这万物的时间。
时间……谢衣听得如痴如醉,这的确不是他所了解到的任何仙术法门,即便流月城沿袭至今的上古精纯秘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说话间,谢衣凑趣地掏出一只前日所做偃甲鸟,老李看一阵,说声还很嫩哩,怕是才生的吧。谢衣笑笑,又拿出一块从流月城中带出的矩木树皮,老李皱眉看了很久,摇头说不好断定。时间本身并不是唯一的,对时间的观感也会因各种因素影响变得不同,树皮还在树身上时,自然与这树一体,若将它剥下制成物件,便有了新的时间,若一直放着不用,则不啻于死物。如今在老李看来,这块树皮已死了,要再去反推它的时间未免太难,虽说听闻极久远之前的祖宗们有这门本事,但如今传到他这里,早已做不到这点了。
这晚两人谈了很久,谢衣只觉自己窥见了另一个奇妙的境界,再次感叹神州山河万里,奇人辈出。同时,他也渐察觉到老李身上的不同之处,这门不同于任何法术的本事……似乎不是修来的,而是天生带来的。于是他想起来,就在流月城藏书房的角落里,有一本记载着上古先民的书籍,当中提到了一些具有特殊本领的小部族,比如生于沼泽泡沫中,只有女人的浮水部。这本书的记载不够严谨,道听途说较多,因此一直被视作稗官野史,不受重视,若非少年时谢衣求知欲旺盛,博览群书,还不会看到它呢。
那本书里写过,上古时,神州西边有一个可见万物寿命的部族,他们性情平和,心地善良,本领篆刻在血脉里代代相。这一族人在生存繁衍中不断东迁,并与所遇到的当地人通婚,族群渐渐流散……很久不再有他们的消息了,听说他们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与神州各色居民融汇在一起,就像一缕清泉终究流入了大海。
“我曾见到一个过路的女人,怪得很。”几杯酒下肚,老李越发放开了,他许久不能跟人说这些,如今遇到谢衣,竟生出得遇知己的感觉,脸上红扑扑的甚是高兴:“那女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粉红粉白的裙子,从街市上缓缓踏过。她生得十分貌美,周围人都去看她,我那时还年轻,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是……”
老李放下酒杯,声音低下去:“可是我竟看不清了,她分明还很年轻,但她的时间却已过了太久,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更久……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跟上去,一路跟出城,想把她看清楚。我本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无论我怎么看,她还是那样,太奇怪了。”
听到这里,谢衣心头微微一动,上古部族中确有不少人的寿命远胜凡人,给李先生看到,自是扑朔迷离,大反常规,他所说的这位女子……莫非是蓬莱国那位?原来这么多年,她始终在世间游走,孜孜不倦地寻找她的郎君。
“一直跟到今天那座山脚下,她发现了我,回头问小兄弟可是有什么事么?我那时面浅,不敢跟年轻女子说话,何况她那般貌美,给她水杏般的眼睛看着,我登时脸上就红了,胡乱冒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她看我窘迫成那样,微微一笑,留下两个字,便朝山中走去,很快看不到了……”
说到这里,老李长叹一声:“以前听人说什么天上仙女,我总不信,直到那年见了她,才明白世上真有仙女的,不但生得美,时间也同常人不一样,那样的年纪了,依然青春秀丽……她跟我说的那两个字,我今天还记得,那应当就是她的名字了:巽芳。”
她叫巽芳……谢偃师,你说连她这名字,连这两个字也美得很,对不对?
是,很美。
……
第96章
讲完这段际遇,谢衣靠在椅背上,长舒口气,转头看着沈夜。沈夜一直都看着他,在他方才讲到老李家的本事时,已明白了他的用意,此刻外头日头已高,光线被云层半遮着,既明亮,又不灼人,加上清风徐来,隐约可听见外头人声来往,街巷交通,恰是走亲访友的好时候。
“这便去看看吧,只不知这李家是否还住在这市镇上。”
“难说……”谢衣站起身来,如今跟沈夜当真是两心相知,极有默契,一些话不用说出口,对方已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赞同那即将做出的决定,当真是此生最好的时候。
惟愿这样的美好长长久久留存在他们当中才是。
“师尊,我那日同老李彻夜长谈,直到东方发白才告辞。”两人往外走去,谢衣同沈夜道:“临出门时,本已喝得大醉的老李突然醒了,眯着眼看了我片刻,小声说了句话。”
“他同你说什么。”沈夜理了理谢衣的头发,走下楼梯。
“他同我说,谢偃师要保重,兴许没几年了……唉,这天下眼看着要乱了,连你这样的好人也……”谢衣看着沈夜,微微一笑:“我那时不懂他的意思,直到如今从巫山出来,梳理这些年经历的所有才恍然大悟,老李最后跟我说的天下之乱,是指其后不久旧朝苛政,官逼民反,夏公子父皇挺身荡平妖氛,开立新朝。而关于我的部分,不就是在暗示我即将死去吗?次年我可就去捐毒了。”
这……沈夜一怔,脸上神色复杂,捐毒截杀谢衣,虽有误杀的成分,始终是他心头创伤,如今谢衣毫无芥蒂,言笑间自然提及,而自己这个“凶手”,又怎能当做全然无事?
他想说点儿什么让谢衣安心,又觉得多余,加之两人已走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不便有亲密之举,于是只能暗暗拉一把谢衣的手,凑到他耳畔悄声道:“是我错了。”
“哎,师尊真是……何需介意啊,我当年便是想不通这点,才神思纠结,心灰意冷,竟让师尊担了罪名。”谢衣看着沈夜双眼,阳光照在他眼里,让那深邃的棕黑色显得更加迷人,这也是他头一回主动跟沈夜提到捐毒那夜的因果,不但沈夜精神一震,连谢衣自己,都有些诧异于此刻心头的明朗与坦然。
本该是最血腥的一夜,最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却也在时过境迁中,成为了光风霁月的注脚。
“弟子早已想明白了,师尊,此一节的确该好好跟你理一理才是,只是此刻不便替他,咱们先去了老李那家,寻到他家后人再做打算吧。”
“嗯,先办正事,捐毒的事晚间我们再细谈。”沈夜低声回答,话音中已满是爱怜与疼惜,恨不能立刻再抚上他胸膛,抚平那道存在了太久的伤痕,感受掌中失而复得的有力心跳。
老李天赋异禀,兴许继承了上古部族的望气之术,不仅可见有生命的俗物,更看得穿天地气运流转,看得出王朝神州的宿命。若叶海在魔域听到的絮语便是当今魔物所求,那么距离它们的入侵便应当在可见的将来,若真有一次神州祸乱,不知老李的后人可否再给出明确的提点?
两人一行说,一行走,穿越人群,往市镇西边走去,谢衣问过两位乡民,那边可有姓李的人家,倒是回答有,然而这是一门大姓,天下和其众多,到底是不是当年的老李家,却也无定论,只能去了再看了。
很快,两人来到镇子西面的李宅,房舍看起来有些萧索,墙壁下的苔痕已斑驳了,瓦片茅舍倒还整整齐齐,显然有人居住打扫。
谢衣上前叫门,很快,院中传来脚步声,一个听着还很年轻的声音问了句谁人?谢衣答故人来访,烦请开门,于是那门便缓缓打开了。
门内站着一个青衣少年,脸上身上干干净净,手中还拿着一卷书,显然正在阅读,他看到门口两人,怔了怔,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招呼,便愣在了那里。
“敢问可是李府?”谢衣上前行了一礼,柔声问道:“冒昧了,你家当家的人在么?”
“我……我便是。”那少年回神,赶紧应答,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停在谢衣脸上,若有所思。
你?谢衣有些惊讶,沈夜在旁边也挑了挑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