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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就请师尊先将身子调理好了,再来回护弟子吧。”谢衣一笑,跟着正色道:“算来还有月余,这四十九天之期才过去,眼见着要入冬,纪山居所地势颇高,雪也会落得早些,师尊如今不能动用灵力驱寒,可不要擅离结界,受风寒所侵就不好了。”
“听你的便是。”沈夜微微一笑,由着徒弟督导自己,眉梢眼角都是对眼前人的温厚宽容。
两人又闲话几句,沈夜似有些困了,阖上眼帘,声音渐低,在谢衣耳边悄声道:“你也不用担忧,如今有你,我自不会觉得难过……对了,你知道么?流月城最后一战前,我曾向瞳感慨,问这世间可有一人真正与我心意相通,不离不弃?未曾想……百余年恍如一梦,风云变幻,人事两非,这个人却始终都是你。”
说罢,他微微偏头,似想往谢衣脸颊上亲亲,临到近前时,却又硬生生收住,忽而一丝情怯,只怕唐突了怀中人,终究踯躅,只在谢衣额上轻轻一吻。
即便如此,谢衣仍是心头一荡,隐隐霞色染上双颊,恐给师尊看见,干脆主动搂了沈夜腰间,埋首他耳畔,悄声道:“旧日且别过不谈,单说从今往后,我……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是师尊也罢,是主人也罢,我只从你一人。何时你当真倦了,不乐意我跟着你,我再抽身不晚。”
“呵,倒跟少时一样嘴甜。”沈夜微微一笑,捏捏他的脸,“都这样了,你以为还有抽身的机会?”
“没有……自然最好。”谢衣低头,面上发热,声息渐隐。
分明都已不是少年郎,刹那间,却似岁月轮转,那彼此毫无罅隙时候的初心漫涌而来,罩住这一室静好,抚平百余年中的苦寒凄切。
灯火潋滟,夜色温存。两人依偎在一起,默默间只觉彼此身上气息悠长醇厚,恍然一体。心手相依,此生相伴,仍凭山遥水远,无惧风雨横天,默然片刻,沈夜推推谢衣,催他去洗漱,该睡了。谢衣却摇头,说还有件事得去办,师尊先歇息吧。
“大半夜的,还要做何事?”
“去探……”他本想如实告知,说自己打算去看白日那女孩的尸首,以验证沈夜所言,但转念一想,又收起这话,只说去修理被无异打坏的偃甲力士。
下午才听闻了那老者所言的异人所为,又要中夜离家查看,师尊多少会有担心挂碍,若他灵力如初,两人一同探查自然最好,可他现在不便驱使修为,少不得只能留在家里。还是不要告知他,以免扰得他也无法安眠才是。
四十九天之期满前,谢衣已决定凡事自己多担待点儿,让沈夜好生修养调理,这也是为长久打算。
偃甲?偃甲何时修不得,留待明日再弄不成么。
沈夜失笑,本想叫他莫要劳神,谢衣却摇头,笑说许久不曾回来纪山这边,偃甲力士自也是多年未经调试,看它坏在那里,便如同坏在自己心头,不赶紧修好了,总是手痒难耐。
你啊……知晓谢衣对偃术的痴迷,沈夜也不强求,许他一个时辰,时候到了记得回来歇下。
“师尊睡吧,我必如约返回。”
谢衣一笑,起身出门,沈夜也不再管他了。
第48章
脱下日间的白衣,谢衣换上熟悉的玄色劲装,这是初七的衣服,也是沈夜曾经的衣服,与子同袍的感觉是那样透彻而爽快,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暖意。莫说初冬还未曾到来,即便鹅毛大雪,在这一身黑衣的遮蔽下,谢衣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每一次骨血的脉动里,似乎都正随着它过去的主人共同燃烧,令他心潮澎湃,却又格外冷静坚实。
扣上腰带,理理肩头,再将长发重新梳一遍,这装扮上身,他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转换,从温润如春的君子成为冷凝内敛的刀客。
横刀在手,谢衣眼神越发沉肃,推门而去,悬崖上的冷风掠过他的肌肤,透体生寒,风吹动发丝,却吹不动他稳如泰山的姿态与神采。极目远眺,只见苍穹如墨,层云遮蔽冷月之光,惟余几点星芒在视线尽头明灭。山下村落里的灯火已熄得差不多了,群山沉入浑然一体的黑暗,仿佛巨兽在夜空下安眠。
我据青山嶙峋处,青山见我亦嵯峨。
深吸一口寒彻的空气,谢衣举起横刀,大门上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曳,将那匾额上的“江海寸心”四字映得熠熠生辉,火光也反射在刀锋中,映出了他冷峻深沉的双眼。
手中这一柄罡锋不是忘川,而是在巫山重新铸造的利刃。它诞生时,谢衣身体已恢复如初,拥有了从遥远过去继承来的崭新生命,而流月城的故事也已落幕。他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男人,则在巫山地仙们的安排下沉睡于静水湖,等待他的归去与陪伴。
为铸造这柄横刀,地仙们可谓尽展神力,甚至让谢衣觉得有些过于慎重了,尤其当他得知刀内灌注了昭明剑心时,更是大吃一惊。
在下一介凡人,怎可妄动神器?!
不,司幽大人……地仙们的声音很低,沉浮在氤氲水汽间,朦胧了时间的移动,仿佛从鸿蒙初开的上古到最终归一的寂灭,它们都会在那里,无始无终,不生不灭。
司幽大人,因为有你,这里的一切才再次有了意义。剑心散逸,终究非长久之道,神女大人已去,此处自当以你为尊。不论劫火抑或剑心,必然交由你来使用。
你们真以为我是司幽?空荡荡的山腹内,谢衣凝视那些飘逸的青白色雾气,否认道:我不过肉体凡胎,不敢玷污上仙之名,还是请……
这不重要。地仙中最有存在感的那个声音回答他:是与不是,很多时候并无意义,更不必放在心上,您可以不认同我们的看法,如同您生前来到这里时,也不认同自己是谢衣一样。
并不重要,不必挂心……
谢衣一怔,前程往事忽而尽入脑海,似远似近,记忆的滔滔洪流中,他突然懂得了地仙们的意思,恍然大悟,点头道:是谢衣执念了,惭愧。
是不是司幽,并不重要,更无须执着。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若是或不是,自己就会改变当下决定,陡然生出另一番想法么?
谢衣不会。
几度生死,看遍烽烟,他早已不再是随波晃动的浮萍,而是命途中参天的大树,要做什么,要回护什么人,要如何度过这失而复得的人生,早已牢牢定在谢衣心里,不容改变。
或许,这命运洪流中当真有转生或继承,也或许一切不过冥冥天道中的巧合,不论如何,既来到此地,走到这一步,他就会坦然接受一切,尽力而为,哪怕今后是悬崖百丈,逆水行舟。
曾经,他是那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在流月城深深的殿阁内,在沈夜的敦敦教诲下,他从一无所知的傀儡,变成了心头眼底唯有一个沈夜的初七。他也怀疑过这是不正常的,每个人都有家人父母,有出身与归处,唯有他只一个沈夜,一处空间。
他问瞳自己究竟是谁,瞳反问他重要吗?你若知晓过往,可会离开大祭司?
绝不,此生唯愿侍奉主人。
那便不要再问,直到某日他愿意亲口告诉你。
这一等便是数十年,白云渺渺,苦寒寂寂,流月城从困局走入末路,终于来到不得不决断,不得不破局之时。广州城静谧的夜晚,在南海龙王神像的注视下,沈夜看似残忍的告知,自己堪比誓言的追随,无一不印证了昔年心意,恍若命运不可逆转的足音——他甚至在知晓自己便是谢衣后,依旧对沈夜发誓:寻不回剑心,愿以死谢罪。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恍然过,仿佛就同现在一样正站在悬崖旁,再往前一小步,所有关于自身的认知,所有人生的记忆,所有存在的价值,便会瞬间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是谢衣如何?是初七又如何?
第49章
他被逼到自我的悬崖上,留给他的也仅剩一条绝路,不论选择谢衣或初七,都是让他不知对错,仅知一定会痛悔的抉择。
若选了谢衣,这百年人生算什么?
若选了初七,曾经存在的自己又算什么?
神女墓中,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们分明近在眼前,却又似乎站在悬崖的另一边,纷纷朝他喊着:过来,快过来!你是谢衣!
广州城里,他看着身侧的沈夜,他也那样真切而熟悉,却又露出一些陌生的颜色。他说:你就是谢衣。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错愕而不知所措了。为何要告诉自己真相?是为这一刻的复仇快意,为了看那些年轻人们痛苦而震惊的模样吗?可是早在百年之前,沈夜又怎可能知道会有这一天呢?
是命运?是巧合?
他侧过头,默默看着沈夜,看这个跟从了百年的主人,第一次这般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调动所有知觉,似乎想就此看穿他的肌肤,看到他皮相下真实的骨骼神髓,一直看入沈夜灵魂深处,就此聆听他话音下边暗流汹涌的真情。
它们就潜伏在沈夜得意冷峭的笑容中,在他看向自己时一如既往的眼神里……最后,他终于听懂了那些看似残忍的真相背后的涵义。
沈夜在说:“你是谢衣,也是我的初七,不许背叛离弃。”
百年朝夕相对,他明白沈夜有许多话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出口,因为连那时的沈夜自己,恐怕都没能完全厘清它们。
站在自我的悬崖上,他曾左顾右盼,前后踯躅,浑不知该往何处去,那一声声“师父”让他焦虑,也让他微微心动,恍惚并不是那孩子在唤他,而是内心深处的自我正发出召唤。
前尘往事若如云烟,为何不能消散无形?
若如磐石,为何早已化为齑粉?
若如逝水,为何又凝作玄冰,梗在心头?
当神女墓那道大门闭锁时,他身处蒙昧的昏暗,看见石柱倾颓,砂石纷落,心内却无比清明。他缓缓坐下来,迎接必死的终局,脑中灵光散射,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如观花走马,在他眼前纷纷流过——生死交关的时刻,此生所有终于融为一体,神门大开,灵台澄澈。
他微微一笑,突然想同门外那哭喊的孩子说两句话,又不好耽误他逃脱的时间,于是静默。
若当时不那样紧急,他想同他说:世间没有两全的法子,在选择要走哪条路的时候,更是千万不能勉强自己,也勉强不来。好比现在吧,你们说我是谢衣,他也说我是谢衣,即使我真是谢衣,我认了自己是谢衣,此时此刻,从今往后,依旧不能、不愿、不舍背弃沈夜;你要知道,谢衣宁可自戕,也不愿与沈夜为敌,不愿与他们共同的流月城为敌。
世间哪有事事如意的双全之法?我曾不负道德正义,这一次便选择不再负他,这并非意味着我要助纣为虐,去做一个贻害万代的恶人,许多事你们不知,你们亦不懂他,而我知,我懂——他如今要做的,正是终结所有痛苦与罪孽,即使在这过程中早已双手血腥,满身罪责,好歹推动事情一步步朝那微薄的希望前进了。
昏暗中,崩塌处处,满目疮痍,连神女安眠的祭台也开始沉落,他看着逐渐闭塞的空间,微微一笑。
那一刻,自己是把乐无异当弟子了?才会起这样的念头,放在初到广州时,怕是会斥为荒谬吧。
谢衣,一个有趣的人……
他闭上双目,等待注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