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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接过了会客登记单,举止潇洒地给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
平主任满脸堆笑,陪着宋沂蒙去找胡炜,一路上问这问那,话多得不得了。宋沂蒙觉得这位平主任的态度十分热情,但这份热情里有着几分做作。胡炜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但她的父亲生前是副司令员,因此她也无形中成为重要人物。宋沂蒙看透了平茹英这种人,这种人多了,首长在位的时候,她对待首长的子女就像对待首长本人一样,可但凡有什么变动,她立刻像对一个陌生人似地对你。老爷子去世了,平茹英对胡炜的态度有了些变化,可变化不大,这是因为副院长边九岭是胡炜父亲的老部下,这可比已经去世了的胡副司令重要得多。
平主任陪着宋沂蒙,一直送他到院务部办公楼里头。到了二层门诊部,她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指了指,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宋沂蒙的胳膊,笑眯眯地说:“小胡在等你呐,去吧!”
胡炜在诊室坐着没事干,拿着根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乱画,桌子上放着一大堆医学方面的专用书籍,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胡炜忽然间发觉丈夫走进门来,十分惊讶:
“宋沂蒙,跑这儿干什么来啦?”
宋沂蒙害怕让其他人听见,他是个男人,刚一来就挨训,这让别人怎么看?他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摆手嘘声道:“小点声!”
胡炜经常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不顾忌别人怎么看,也不管宋沂蒙高兴不高兴。她依旧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你来的正好,我一会儿就下班了。”
她比宋沂蒙小两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到四十出头了,还是体态丰盈。她长着一副漂亮的鹅蛋形脸蛋,黑黑密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明亮的眸子,嘴唇红润,风度雍容典雅。她平时总是剪着齐耳短发,穿一身干干净净的军装,里外都透着精干、健康和妩媚。
胡炜在大院儿里是出了名儿的人物,她的美貌常常让不少男军人们惊羡不已,然而,她的门第又令人生畏。她性情直率、心眼儿不多、工作勤勤恳恳、从不惹事生非,她随随便便的,没有一点特殊感,因此群众关系不错。在外人心目中,都以为胡炜是个贤惠的好媳妇,除了嗓门高点儿,其他没啥缺点。她的那点小脾气,只在丈夫面前发作一下,单位里的人谁也想不到,那么有教养的胡炜在丈夫的面前会发脾气!还会骂人!
胡医生的爱人来了,这在平静的门诊部里是件蛮新鲜的事,立刻引起不少人的兴趣。好些同事找了不同的借口,纷纷好奇地到诊室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小护士,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品头论足,把宋沂蒙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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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两个女医生走进诊室,宋沂蒙都认识,一个叫鲁映映,父亲曾经在空军训练基地当过司令员,大校军衔。另一位叫徐文,父亲原先是总政内部通讯杂志社社长,上校军衔。她们都是胡炜在卫生学校的同期同学,又都是干部子女,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特别要好。
徐文十五岁就上了301护校,二十几年军龄,资格够老。这人长得高挑白净,眉目清秀,说话声音浑厚低沉,一个挺好的女中音。她的丈夫是老大学生,现在中国国际法律事务协调委员会担任要职,据说够得上副部长了,他们有一个独生子在加拿大读书。
只听徐文嚷嚷:“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一群小护士被轰跑,屋里只剩徐文和鲁映映陪着胡炜两口子。徐文的性情率直,言语爽快,心里有话一点也憋不住:“转业啦?好!我他妈也该脱下这身军装啦!再晚就变成老太婆了,哪儿还要咱呀?”
鲁映映个头中等,皮肤黑黑的,长得端庄大方、优雅文静,平时总是含着微笑,待人很随和。她的丈夫在国防大学当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教员,她受丈夫的影响很深,平时办事稳重,说话像是大姐姐。她略带沉吟,诲尔谆谆地对宋沂蒙说:“安排工作的事要抓紧,去过安转办了吧?”
宋沂蒙点点头。他记得这两个女军医,在十年前都单纯、漂亮得可以,可是,她们现在都成为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为人妻,为人母。他觉得徐文现在狂得像个半疯儿,鲁映映则好为人师,两个女人都远不如以前可爱。
女人和女人凑到一块儿,老是有着说不完的话,这时,徐文和鲁映映把宋沂蒙扔在一旁,聊起了兵种最近的人事变动。徐文大惊小怪地说:“听说兵种司令部新调来一个作战部长,今年才四十六岁,沈阳军区来的。”
鲁映映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一个作战部长,凑合着是个副军级,有什么稀奇?她不但知道刚调来一个作战部长,而且还知道即将调来一个五十岁的副司令,这位新任副司令的夫人是位电影导演,过去曾拍摄过一部故事片,电影里说在四十年代的苏北小城,一个国民党少尉救了一个新四军女兵,又爱上了一个美貌的日本女间谍的故事。鲁映映想起这部电影就恶心,三角乱爱,居然乱到我军内部里来了,纯属捏造,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她平平淡淡地对徐文说:“跟你啥关系?”
徐文听出鲁映映的话里似乎有点儿别的意思,便“嘎嘎”笑道:“这位作战部长刚到职,到处说自己没老婆,四十六了没老婆,谁相信?你信?”说着,她不再搭理鲁映映,她暗地里觉得鲁映映是假正经,一个女人徐娘半老,大家都差不多,干嘛装腔作势的?她掩着嘴巴笑。扫了一眼在一边呆呆发愣的宋沂蒙,然后诡秘地对胡炜说:“胡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说罢,她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没完。
胡炜不爱议论这些,她从来不感兴趣什么人上任了,什么人离职了,扯咸淡的事她连听都不爱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兰州大瓜子,“哗啦”撒在桌子上。
“看堵不住你的嘴!”徐文上去就抢了一把,顺手揣在自己衣兜儿里,手里还捏着五六颗,只见她飞也似地,一颗接一颗嗑着吃,动作飞快,吃进去的是仁儿,吐出来的是皮儿,不一会儿地上落了一片。
鲁映映从散落在桌子上的瓜子堆里,翻了一阵儿,才拣起了一颗个大的,放在嘴里嗑,她嗑瓜子的动作又慢又优雅,两片嘴唇儿微张微合,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尝了尝兰州大瓜子的味道,慢慢说:“好吃!”
三个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东拉西扯,热热闹闹,眼见到了下班时间。
徐文忽然想起宋沂蒙,便嘻嘻哈哈地对胡炜说:“怎么着呀,把沂蒙小伙儿借给我们一晚吧?”玩笑越开越没谱儿,自从丈夫升了高职,徐文的腰仿佛粗了一大截儿,说话底气更足,开起玩笑口无遮拦。
鲁映映嫌徐文开玩笑开得过火了,就狠狠打了她一拳,严肃地说:“越说越没边儿,人家胡炜两口子都是正人君子!”
胡炜没那么多心眼儿,也许是由于这几个女医生之间,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所以毫不介意。她看了看手腕儿上的上海牌小手表,见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就兴冲冲地拉着宋沂蒙就朝外走,边走边回头喊:“再见啊!”
跟这些女医生在一起,宋沂蒙几乎一句话没说,刚才这几个女人的话,让他感到了十分不快,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丈夫,而这几个女人却仿佛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们的眼里似乎只有她们自己。他觉得自己不是在部队单位,而是某一条胡同的大杂院儿里,散散漫漫、乱糟糟,是是非非。这些清闲自在的女人,难道也算军人?在门诊部呆的这一会儿工夫,搞得他挺不自在,听胡炜说走,他就默默地跟着走,刚一出门,就听见屋里一阵放肆的笑声。
路上,宋沂蒙闷闷不乐地走着。他已经走了一天的路,可是一点儿也不累,他只是想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走着走着,就会把不愉快忘记。他越走越快,把胡炜拉下一截儿。胡炜先是在后面跟着,可一会儿就赶上宋沂蒙,两人并在一起。胡炜大胆地依偎在丈夫的身边,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宋沂蒙的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两人在便道上缓缓地走。
丈夫回来了,两口子团聚了,妻子的心情特别好,眉飞色舞,满脸都是甜甜的笑容,她喋喋不休地跟丈夫说最近碰到的新鲜事。
胡炜心满意足,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像所有的爱人们一样共享恩爱之情,尽管这一切来得晚些。过去,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爱人们应该享受的甜蜜,那么多年以来,他们之间的盼望和思念编织了他们的爱情,他们依靠书信来加深彼此的感情,太少了,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宋沂蒙的心里空荡荡的,他像是在天上飘着,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在云里,他无法从西北高原的环抱中摆脱出来。他的精神世界还在军区大院里,还是一个过集体生活的单身男军人。
毕竟二十一年的军旅生活!在戈壁滩上,在十八盘山上,在岷山脚下的竹林里,他喝着军用水壶里冰凉的白水,吃着老乡给的玉米面饼子,披着雨衣,指挥上百辆解放牌军用汽车组成的运输车队,缓缓行进在黄河之滨,黄河奔腾的涛声,发动机震天动地的轰鸣,那气势让他振奋。
大西北的云彩是那么低,伸手就抓住一把,可这里的云却那么高远、模糊、稀疏,可望不可及。
柳絮在半空中纷飞,在街道的两侧也堆起簇簇絮团。夕阳洒在胡炜的身上,她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美妙的颜色,好似羊脂玉般的白色,还含着淡然晕散、桃子般迷人的红色。风从树梢儿上吹过来,把紫色绒花带了下来,那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顾不得拣,只是紧靠在丈夫身边,一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输给丈夫,让丈夫的心里更暖和。
妻子感觉到丈夫的失落,她用一种女人最动听的语言,深情地问:“想啥呢,你?”短短的几个字眼,语调委婉、柔和、多情,像高山上的雪水缓缓流下,滋润着丈夫的心。宋沂蒙渐渐有了感情的冲动,他不觉把一只手臂伸向妻子的腰间。妻子的肌肤暖烘烘的,宋沂蒙好像第一次感到永远地拥有了自己的女人。
不过,宋沂蒙心里还是有点发虚。周围的大楼是那么高、那么重,在楼群的阴影里,自己却显得那么渺小。那楼、那街道、那车辆都不是自己的,那些都属于另外一群人,城里人、北京人,而自己则像个乡下人、外地人。他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但从来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他太小,七八十年代的时候他在外边奔波,按说现在的他应该有一点自尊了,可是这里的空气仍然给他以压力,使他迷茫,使他底气不足。
宋沂蒙略微与妻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不由自主小声地说:“新环境对我来说,实在太生疏了。不知道人家给安在哪座庙里,我能干些什么呢?”
胡炜不以为然地说:“你生疏啥?你是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人,把腰杆子挺起来,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心虚啥!反正咱是副团职,现在各单位对转业军人的安排都很重视,你不用担心!”
妻子把宋沂蒙的心理看得透透的。胡炜是个说话不会绕弯子的女人,她本想鼓励一下丈夫,可把话说出来却像敲敲打打,宋沂蒙朦朦胧胧觉得站在身边的是个司令。
尽管这样,宋沂蒙还是觉得受了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