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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二人交谈之际,原本缓行的帝辇突然加速,元衎察觉不对扬鞭欲追,被沈均一把捉住。
元衎怒起:“放开!”
沈均望着前方失控一般的明黄马车,毅然捉住元衎手中马鞭,冷冷道:“已有人替您出手,何不以逸待劳?”
元衎猛地抽回马鞭,狠狠甩过沈均脸颊,一下子催鞭奋起,一跃向前。
身后护卫见他身动,急急跟上。
车中的赵镜琰神情平常,一把捉起两个花容失色的美人,沉声道:“想不想活?”
不待两人作答,他便使力将两女提出车外,高声道:“两女无辜,放过她们一马!”说着便扭头道,“跳车吧,是生是死是残是好听天由命。”
两女身如抖筛哭喊道:“陛下一道!”
赵镜琰看了看起身拦在两边的两个驭者,笑笑:“朕若跑了,你们还活得了?跳吧,终归死不了。”
说着便叫二女护住头,一把将她们推落帝辇。
元衎见到了前方车上滚落二人,面露狠色,大喝道:“若伤陛下性命,孤诛你们九族!妻儿老小一概凌迟!”
赵镜琰也听到了这声,他一震,想透过明黄帷幔瞧瞧身后追赶的那人究竟是何神情,可他还是顿住转过头,朝身侧一人道:“这是谁的意思?”
驭者面色漠然:“陛下不需知道。我等犯大逆之罪,随陛下一同赴死,还望陛下莫再怪罪。”
赵镜琰嗤的一笑,坐回车中,朗声道:“未成想,殉朕这亡国之君的,竟是刺客。好吧,一道赴死,谁也未有对不起谁。”
帝辇早已驶出驰道,直往一处断崖而去。赵镜琰坐在车中,阖目养神,面无异色。
“陛下是觉察出了什么才为难我等?”除却驭马的那人,其余两人竟也神情平静,问道。
赵镜琰隐在锦帘之后,笑笑:“朕不过穷极无聊罢了。”
耳畔风声呼啸,赵镜琰没来由地轻松。
突然两支飞羽疾来,一下子射中两匹马头。其余四匹马受惊,被死死勒住。
“不好,怕是跑不得了。”驾车那人厉喝一声,其余二人对视一眼,掀开锦帘对赵镜琰一拜:“陛下,只好得罪了。”
赵镜琰望着他们,低低道:“朕很怕疼,算了,你们利索点。”
这两人上车前俱被排查过,身上当无凶器。赵镜琰猜测来人是要扼死自己,或者掰折脖颈,心中寒意大盛,却不愿失了帝王颜面,绝不露怯。
正在这时,马车突然一晃,两人扶住车轼勉强站住,未看清情形便被迎面一鞭挥倒。
听得惨叫,驭马之人猛地扬鞭,却被一只大手箍住脖颈,未及挣扎便听得嘎得一声,脖颈被生生折断。
追赶上来的元衎弃马跃上帝辇,杀了驭马的三人,猛地掠起锦帘,厉声道:“阿琰!”
赵镜琰下意识地捉紧了身下锦垫,颤声道:“你来做什么?”
元衎深深地望着他,嘴角微颤却一语不发,回身坐到了驭者的位子上,拽住缰绳勒停了马车。
赵镜琰察觉车尾猛地一扬,便失力跌到车外,正落在元衎怀中。
元衎抱着他,看着赵镜琰嫣红的唇,冷冷道:“很怕?”
赵镜琰的唇上还有咬痕,面色苍白,却还是挤出笑意:“你猜猜看,朕刚才心里在想什么。”
元衎放开他,跃下马车,回身道:“你大概不怕吧,不是不许我近十丈之内吗?”
赵镜琰仰头望了望远处群山,叹道:“差一点啊,朕便归于山林,魂入天际了。”
元衎头也不回地上马,朝赶上来的众人道:“陛下受惊,今日围猎作罢,回城!”
面带血痕的沈均赶上元衎:“殿下轻身犯险,看来心中已有决断。”
元衎扭头看他:“决断什么?若我欲成功业,便连自己的心都做不了主,那还有什么意思?”
沈均倏忽笑开:“鱼和熊掌,且看殿下如何得兼?”
此次风波被悄无声息盖去,但朝中已起惊疑。
赵镜琰浑若无事,在宫中游冶行乐,齐皇后求见数次不得,怒而直闯显仁殿。
她是齐老太傅孙女,赵镜琰登基之后便发金册立她为后,与赵镜琰已做了六年夫妻。
赵镜琰正拉了一个宦者玩六博,捏着象牙棋子皱眉盯着棋面,便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冠服齐全的齐皇后掠过众人疾步走到赵镜琰面前拜倒,一殿之内全都惊惶跪下。
赵镜琰起身下榻,笑嘻嘻道:“梓童何以如此?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朕为你去平!”
齐皇后抬头望着他,神情肃穆:“臣妾请去!”
赵镜琰愣了一下,上前拉她起身,笑道:“瑗姐姐不要生气,朕如何惹你了?你说,朕便改。”
齐瑗双目盈盈,却收回泪意,转身挥退了众人,对赵镜琰道:“陛下是安心江山为人所谋?”
赵镜琰笑意敛起,突然叹了一声,上前拥住齐瑗,在她耳畔低低道:“老大人用心良苦,却误了你。齐瑗,你与你的父祖不同,你不用死社稷。这么美的一个锦绣女才子,何必和朕一道?”
齐瑗哭了出来:“小琰,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吗?”
赵镜琰抱着她絮语:“衣带诏旧事万万不可重演。诸位大臣热血忠心朕都明白,可无异螳臂当车,白白送死罢了。元衎如今手可通天,我大昭国运在父皇手里便散得差不多了,良禽择木而栖,朕绝无怨怼。”
齐瑗回抱住他,泣不成声:“我不舍得……”
赵镜琰扶了扶她的凤冠,噗嗤笑出来:“这么沉的东西戴着干嘛?”他长叹一声,“既然梓童请去,便交出凤印吧!”
赵镜琰这道废后诏书下得果决,任齐皇后哭求也不收回。
齐瑗离宫之时,赵镜琰站在宣阳门楼上望着那辆马车,对元衎的脚步声恍若未闻。
元衎站到他身侧,缓缓道:“不舍得齐瑗?”
赵镜琰未收回目光,悠悠道:“朕与皇后初遇的时候我们都不过六岁稚童,她大朕两个月便不顾尊卑硬要朕唤她一声瑗姐姐。后来朕叫顺口了,被老大人听见,害她在家跪了几个时辰。她和朕说,在那几个时辰里,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辈子再也不要理赵镜琰。”
“现在好了,我们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赵镜琰笑了笑,“谢你放她一马。不过她性情刚强,只怕不会走远,权宜之计罢了。朕求你派人护送她回荥阳老家,待她安生过几年日子再说。”
“求我?”元衎漠然开口,“为她求我吗?”
赵镜琰转过身往回走:“朕若可以,自然想亲自护着她。只不过,力有不逮罢了。魏王便是不理朕的面子,她好歹是齐太傅亲孙。齐家血脉稀薄,不剩几个人了,齐太傅是你父亲恩师,这个面子总要给吧。”
元衎追上来,赵镜琰随即顿住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魏王似乎面有憔悴。怎么,救了朕累你生乱?”
他声调渐低,语带讥诮:“若那日车落悬崖,则一了百了。”
齐皇后离去,皇帝性情越发乖戾,动辄责罚宫人,人心尽失。
元衎已多日不曾进宫觐见,赵镜琰自然晓得原因。博阳王弼以清君侧之名在山东起兵勤王,还有宗室济山王相应。赵镜琰许久不去朝会,并不知这支队伍打到了哪里。
直至有一日沈均求见,他才晓得事有不妙。
沈均昔日也是他的伴读,曾有过毫无嫌隙的少年情谊。只是沈氏善于审时度势,早已倒戈。从平帝往前数几代,皇位之争未曾断绝,但沈氏屹立朝堂不倒,自有其见风使舵的本领。
赵镜琰本心疑围猎那次是沈均手笔,可也不愿细究,懒懒地召他进来。
沈均官拜侍中,一身紫袍,玉面秀致与昔日沈郎无差,只是眼中深沉更胜往昔。
赵镜琰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踞坐在御榻上命宫人给他剥葡萄,一边听沈均说辞。
元衎有险,沈均就是这个意思。
因他迟迟不取而代之,拥趸心生不安,渐生逼立之势。且京中有皇帝与魏王暧昧传言,不知是元征还是王弼所为。元衎如今腹背受敌,难压人心。
赵镜琰吐出了核,皱了皱眉:“这冻了好久的东西就是不新鲜。”
沈均立在一旁,候他发话。
赵镜琰一跃下榻,趿拉着鞋走到他面前,伸手展开,手心里躺了几颗葡萄。
“凝玉紫是你取的名字。那年父皇千秋,你做了首诗,把他老人家乐的,直说朕这太子没用。你回说太子性情宽厚,才思敏捷,论政切要,有明君之范。父皇还当真了。沈均,如今连你,也觉得朕是该死的时候了?”
沈均捻起一颗葡萄,轻叹了一声:“若元衎有不测,陛下也不能安安心心地吃御供了,到时只怕下场更糟。”
赵镜琰将葡萄丢进嘴里,连皮嚼了,边嚼边说:“朕无所谓,好头颅,总会有人取。可惜子平,原是从龙之功,累世公卿富贵唾手可得,要是元衎不成了,元征还是王弼亦或是其他人,一个都饶不了你。不过,兴许沈郎多智,好歹还未可知。”
他笑意未散,便听得身后沈均淡淡道:“我下场如何陛下定是不在意,可陛下真忍心元郎?”
赵镜琰猛地一顿,沈均继续说道:“众臣逼立也好,元征夺位也罢,还是王弼一路破竹而来,最痛的那个人是谁?陛下是要等魏王亲自动手夺你性命,还是要看他人动手夺他性命?”
说完这话,沈均告退。
赵镜琰咽下葡萄核,坐回了御榻上。
从寿春接到京中的楚安王世子赵南嘉已经搬进了东宫之侧偏殿。赵镜琰还没有去见过这个孩子,便起驾前往东宫。
这是赵镜琰登基之前住的地方,一草一木皆在心底。他为少年时,为太子时,纵情豁达不思烦忧,纪皇后柔柔看他又似目含愁波,这一切赵镜琰只作不知。
纪皇后薨逝的时候,平帝早已缠绵病榻起不了身,身侧便只有太子陪着她。纪皇后也是身染沉疴,昔日娇俏如画的面容枯槁瘦削。她轻轻地抚着赵镜琰,用口型说着不哭。最后赵镜琰俯身附耳,听到了母后最后一句话:“对不住我儿。”
何以对不住他呢?纪皇后与他血肉,护他长大,未曾薄过他一分母爱。只是他命中注定,生在了王朝暮年,生在了皇宫禁苑,生在了皇后膝下。
东宫正殿漆黑,左侧偏殿灯火通明。
赵镜琰不让宦者通报,默默走了进去。
寝殿中隐隐传来孩童泣声,赵镜琰想起这孩子虚岁不过四岁,乍离了父母怕是要哭个不停。于是他款步上前,在跪倒一地的宫人之中抱起这个孩子。
赵南嘉望着这个周身琳琅的男人愣住了,泪珠顺势滑下脸颊。
宫人急急抬头提醒:“世子殿下,快拜见陛下!”
“不必了。”赵镜琰抱着他,温言抚慰,“可是想母妃了?”
赵南嘉显然学过话,一字一顿道:“臣不敢。”
赵镜琰啼笑皆非,扫了一眼伏地的众人,沉声道:“楚世子才多大年纪,谁教的?”
无人作答,他轻轻擦去赵南嘉脸上的泪,轻声道:“马上就能回家了,莫怕。”
“你叫赵南嘉,与元衎倒是有缘。只是这缘分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小南嘉,忘了进京所见的一切人事吧。”
赵南嘉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道:“陛下莫哭。”
众人一惊,被赵镜琰喝退:“朕要与楚世子独处一会儿,你们出去!”
见众人不动,赵镜琰低低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