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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开口,是十分生硬的广东话,大意是说可以为他们服务。
这边屠苏冲他挥了挥手,第一次在陵越面前说了话:“自己来,你先下去吧。”
陵越没有抬头,却把每一个字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屠苏的神情变了,甚至样貌也随着神情而发生了细微变化,但说话的声调还是没变。还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屠苏。
竹篮里的水果每个都饱满新鲜,有当地产的山竹青芒,还有当地不产的猕猴桃和葡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但每个都圆润好看,显然是经过了精挑细选才端上桌的。
屠苏伸手在篮里挑了挑,拿起一只青芒,然后另一手执水果刀,在那青芒的表皮上破开一道。
陵越的眼神仍是没有偏移半分,半垂着眼睑有些落寞地坐着,视线正对面前茶几的咖啡色玻璃桌面。那桌面上,是屠苏褐色的倒影。
一个芒果尚未削完,又一个服务员匆匆赶来,手里端一只托盘,盘中是支手机。她把嗡嗡鸣叫的手机递到陵越面前道:“先生,电话!”
陵越有些茫然地抬眼,所有人进门时都将手机留在外面避免窃听,这支手机属于阿霆,多半是服务员搞错了两人长相,这才把手机送到陵越手上。
屠苏放下水果刀,在一旁的餐巾上抹了抹手:“不是他。”
服务员愣了愣,眼神分明在问自己看得没错,怎么就不是他。
屠苏索性接过手机,向欧阳与阿霆所待的房间走去:“我送去给他。”
他态度娴熟,进出自如,显然是对这里的构造环境十分熟悉了,也显出半个主人的姿态。甚或比以前在香港的时候,都要更加成熟稳重,每一个举动都透露着独当一面的风范。
陵越不知道这种变化可否称作成长,但那看似成熟的一举手一投足,却是如同利刃挥舞,剜着他的肉,刮着他的骨。
三个月前的那种痛楚又从记忆中再次回到身上。
“我们晚到了一步,屠苏已经被欧阳带走了。”在陵越醒来的当天,就从紫胤那里听到了这个噩耗。
一股比冰更冷的寒意由天灵至尾椎穿透了陵越的身体,他当时甚至有一时的失语,像个不清醒的病人那样在脑中反复否定着听到的事实,在脑中试图抹去这段话。
“我们事后调取了医院录像,发觉在欧阳赶到之前还有一个人去过。”紫胤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顿了顿道,“是阿霆,而且他打扮得很像你。”
陵越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阿霆假扮成他去见了屠苏,他一定跟屠苏说过什么,让屠苏有所误解,所以屠苏才会甘心跟欧阳走。一定是这样。
紫胤说:“陵越,警方决定终止你的卧底任务。欧阳现在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已经带走了韩云溪,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有所顾忌。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
紫胤说了“他们”。
不是他,不是欧阳一个人。是欧阳,和韩云溪。
“屠苏不会的。”陵越脱口而出,“他会明白那个不是我。我们师兄弟相处十年……不会的。”
“陵越。”紫胤叹了口气,又停顿了一下,才把深压在心中十余年的那个秘密翻出来,往事重提像是要耗费他莫大的勇气,紫胤又深呼吸了一次,才道,“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十年前出了那起交通事故后,我们给韩云溪做过催眠。所以他会不记得以前的事,并不是什么脑震荡产生的后遗症,不是自然伤害。是我,对他做了手脚。”紫胤道,“欧阳肯定知道这件事,带走韩云溪之后,他肯定会想办法恢复他的记忆。到时候他就会意识到,是我们隐瞒了他这么多年,是我们骗了他。就算你并不知情,他也不会相信。说不定,他会连你一起追究……”
陵越没有接话,紫胤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事实的确让陵越没有想到。
擅自消除一个人的记忆,篡改别人的人生,这近似上帝的行为的确太过大胆,也太过任性,换了是谁被这样恣意操纵想来都不会乐意。陵越没想到冷静理智如紫胤也能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来。虽然另一方面,这也能看出紫胤的初衷有多么善意,他的愿望是多么热切,多么想要保全这个孩子想许他一世安宁。
但这样的愿望是不是能令人理解,甚至能因之原谅他做过的一切?
恐怕很困难。特别是……韩天云当初也因为紫胤而死。
陵越的脑袋仿佛打起一个个死结,他费尽心思想去解开却依旧徒劳。半晌,他终于放弃,只是抓着电话凭直觉说道:“Sir,我相信屠苏。”
“陵越,你没明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引起的孽缘。是我害死韩天云,又是我自作主张地把韩云溪带回来,你没必要牵扯在里面。你没必要因为我而冒险,这些恩怨,原本就和你没有关系。”
“他是我的师弟,怎么和我没关系?”陵越的话言简意赅,理所当然,让人无从反驳。
“陵越,如果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呢?你还是要坚持抗命?”
“Sir,我不能现在退出。”陵越这样平时通情达理的人一旦固执起来最是叫人奈何不得,他们头脑清晰理由充分,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绝不带半点鲁莽和冒失,“如果以警察身份我没有办法继续追查下去,那么就允许我辞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屠苏带回来。我要他知道,不论他是百里屠苏也好,韩云溪也好,他都是我的师弟!”
紫胤似乎是在电话那头愣了愣,半天,才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带着三分惆怅七分无奈地说:“陵越,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Sorry, Sir。但是这件事我没有办法让步。”陵越简直寸步不让。
“那么……就只有我让步了。”
于是陵越就以失忆的名义,顺势留在了阿霆身边,如一件行李,被他随身带着到西到东。兜兜转转,终于见到欧阳,又因欧阳而见到了屠苏。
只是别后重逢,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上前嘘寒问暖,只能从一方小小的玻璃镜面中觑得一角倒影,从不相干的对话中听见对方的声音。
陵越看着桌上屠苏削了一半的青芒,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都是自己执刀削水果给屠苏吃。也许是陵越一直以来保护过度,他甚至忘了屠苏已经超过当初自己第一次做饭的年纪许多,忘了他们师兄弟原本年岁上就相差无几。有许多事情屠苏都可以做,只是自己一直护着不让他做,把他养鸟一样地关在笼子里呵护。可到有一天笼子被撞破,羽翼丰满的幼雏终究还是要振翅飞走。
陵越拾起青芒和水果刀,在手中习惯性地削起来。
阿霆的这通电话不长,待他打完,屠苏从房间中拎着电话出来,交还给门口等候的服务生。
他走到沙发边,见到方才被自己削了一半的那只芒果,已经被完整切割好码在盘子里。芒果是对半切开,果肉连着皮,被分成一格格的小块,芒果皮反着原来的弧度弯起,这些小块便沿着刀口各自分离,只留下一面连着果皮。
这是陵越惯常的切法,品相媲美街边那些排长队的糖水铺里出品的果盆。
屠苏记得小时候自己央求师兄教教自己,却屡屡被他以刀刃太锋利的理由拒绝,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学会究竟是怎么切法,才能切得如此美观整齐。
陵越伸手握住放水果的盆子边沿,朝屠苏原来坐的地方轻轻推了推。屠苏却没有动,也没有去看那盆鲜嫩多汁的芒果。
陵越等不到他动作,微微抬了头,才看到屠苏的眼神正盯住了自己。他这么一抬眼,两人的视线正好撞在一起。
“你们奔波这么久,应该先饱餐一顿。拖你聊了这么久都饿着肚子,这么一想,是我做得不周到了。”不远处的大门打开一角,欧阳的声音便从里面传出来,“反正他要晚上才到,你吃好再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再来见他不迟。”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阿霆也笑得十分领情,回头同欧阳握了一把手,道,“我正等着你的米其林大厨准备的大餐呢。”
他走出门,见到僵在客厅沉默如块木头的陵越,便大步过去拉了他起来,一把勾住他肩膀,往餐厅的方向带:“哥,你是不是也饿了?一会儿就能试到大厨的手艺,到时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你想吃辣的还是不辣的,这里湿热得很,我看还是不要辣了,反正这两天你也有些上火……嗯,哥,我还是陪你吃清淡的。”
他一声声“哥”叫得旁若无人,仿佛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们才是手足兄弟。
仿佛除了他,就没有人再当陵越是兄弟。
第36章 第 36 章
(三十六)
天上明月高悬,云絮如丝如缕,顺着风自东向西飘动。在云的背后更高更远的地方,漫天繁星密布,大大小小的斑点就如黑绒布上洒满了白色颜料点子,看久了也使人天旋地转,觉得眼花。
陵越从房间悄悄推开门出来,他走的是通向泳池的后门。约莫是怕惊动前门的守备,悄悄出来又悄悄地合上,由泳池的旁边翻越矮栏杆出去,回忆着先前进来的路线一点点反推,小心翼翼。
欧阳说的半夜到访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阿霆此行要见的重头人物。陵越在偷溜出门之前先听到了阿霆在隔壁开门的声音。他们虽是住同一栋别墅,房间却分了两间。也许阿霆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便让陵越知道的太多,在他们那样的环境,危机总是与掌握的细节多少成正比,与无知成反比。
但这一路同行即便阿霆什么都不说,以陵越的观察与分析能力,还是能从中找出一些端倪。
阿霆说过他不碰毒,不碰军火,并没有在欺骗陵越。他与欧阳合作捞偏,归根到底还是做生意赚钱。欧阳找合作伙伴不会找与自己同类型的竞争者与自己争食——他要找的是能弥补自身不足的人,也就是现有业务中最缺乏的一块职能,来完善他这一条队伍。
欧阳前有金三角的种植场做毒/品供货,后有龙帮的旧部帮忙分销,可以说是万事具备。陵越思前想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他缺少的是什么。一条产品贩卖线从生产到销售最后货款收讫,照理已经完成了闭环。但卖毒/品跟普通商品又不一样,收来的货款需要多一道工序——漂白,就是通常说的洗/钱,才能安全地落入各个幕后老板的口袋。
而这项工作,就需要一个聪明得可以游走于黑白之间,懂得变通又懂得钻空子的人来执行。阿霆,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
洗/钱有许多种方法,其中较为灵活的就是经旅行社转手。一来旅行社进出金额大,二来账目灵活,套现容易。阿霆这一路走走停停,名义上是旅行,每每入住酒店总是有旅社高层前来殷勤接待,表面上看来顺理成章,仔细一想,却是在和各家合作对象谈定合作达成共识了。
他如此兴师动众,一路从北到南把手上的牌亮出来给人看,除了真的有生意上的需要,另一半倒很有些晒马的意味,像是在告诉什么人,说自己有实力也有能力,可以办得成大事。
而这个人,除了欧阳恐怕还有今晚要到的贵宾。
虽说陵越对阿霆装成失忆,但阿霆信了多少,他其实是没有底的。那些真正要紧的事,阿霆也不会随随便便在陵越面前交底,正如这地方跟欧阳的关系,还有那个晚上会到的神秘人。陵越只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个大概,并不确切了解其中的底细。
夜风微凉,吹在皮肤上能掠起一层鸡皮。陵越屏息在树丛中安静而脚步迅速地穿梭。前方忽然转来了巡逻的守夜人,他连忙蹲下身体,手臂上一下锐痛,似乎被草丛里伸出的枝叶割破了手臂。
陵越忍耐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