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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花-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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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说过,苦焦的地方可能就是以生日的名义让大家周济吧。就见打头的是村长,在硷畔上让众人都排了队,他要讲话,他说:人的寿命长短在于粮食吃得多少,吃粮越多,活得越长,现在,我们给老老爷补三万石粮!我哼地就冷笑了:真是胡说,那是三万石吗?!黑亮在我身边,忙扯我的襟,说:你咋这么不会说话?我说:我不会说假话!硷畔上的人都朝我看,我就进了窑,黑亮也紧跟着进来,我还在说:就那么一斗一升的有三万石?黑亮却说:你刚才笑了好看得很!我把黑亮推出窑,就把窑门关了。村长继续在讲话:就是三万石啊!咱们给老老爷补粮三万石,祝老老爷万寿无疆!所有人都高兴地喊:万寿无疆!向老老爷的窑涌去。
  但是,老老爷的窑门锁着,老老爷不在。

  太阳落山时,老老爷是回来了,就坐在毛驴背上,提着一个麻袋,还有一个树棍儿,浑身是土,满脸疲倦,衣服破烂,右胳膊的袖子竟然没了。牵毛驴的是瞎子,他在给黑亮爹说他是在后沟里碰见的老老爷,老老爷是捉蝎子去了,从坡上滚下来的。黑亮爹忙问伤着哪里了,老老爷站直了身子,还把树棍儿扔了,说:我死不了的,村子成了这个样子了,阎王也不会让我死的。黑亮爹说:今天你捉什么蝎子呀?!老老爷说:我还发愿哩,你倒要我死?黑亮爹说:我哪敢?我盼你永远活哩!老老爷就笑了,说:你知道刘全喜他爹是哪一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哪一年死的?黑亮爹说:这我咋能不知道,刘全喜他爹是箍了新窑的第二年死的,王保宗他娘是王保宗弄回来那个瘫子媳妇的冬天里死的,刘全喜他爹一辈子都想箍新窑,七十一岁上总算给儿子箍了新窑,他还算住了一年,王保宗他娘为儿子的媳妇熬煎得头发脱得没了一根毛,好歹给王保宗弄了个瘫子,她给人说我这下一身轻了,要享福呀,可瘫子还没给她做几天饭,她就死了。老老爷说:你知道这为啥?黑亮爹说:为啥?老老爷说:他们都没用了么。人要是活着没用了,这世上就不留你了。

  放在老老爷窑门口的粮食,老老爷是拿回了窑里,他没有埋怨也没有说谢谢,就开始用捉来的蝎子泡酒。但他是没酒的,村里各家用瓶子或罐子把酒提来了,他放进去三只或五只蝎子。黑亮给我说,捉蝎子的技术只有老老爷掌握,已经十多年了。他都是捉蝎子给村人泡酒,这酒能治风湿,能败火,能排体内各种毒素。

  老老爷给黑家也泡了一罐子酒,黑亮不让我喝,担心喝了对胎儿不好。黑亮一走,我想,既然蝎子能排毒,那我身上就有毒,胎儿就是最大的毒,就试图去喝。但我打开了罐子,看见酒里那么多的蝎子,似乎像是活着,就害怕得不敢喝了。

  此后的日子,老老爷越来越瘦,走路开始有些趔趄,我估摸他在那天捉蝎子时可能累坏了,或是滚坡真伤了筋骨,而他再没说过,黑亮爹也没再问过。他不大再外出,也不大待在窑里。老是坐在葫芦架下,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了,他坐在葫芦架西边的阴凉里,太阳斜到西边了,他又坐在葫芦架东边的阴凉里。村里来了人和他说话,来的人说得多,他说得少,眼皮耷着,有时竟闭了只点头。他们说着话,我也坐过去听,后来就发现,我凡是坐在一旁听的时候,他的眼皮就睁开了,话也显得多,虽然不看我,但好像有些话是想让我听的。

  * *

  比如,对面的坡梁上在起云,云好像是坡梁背后长出了无数的白牡丹,花瓣还不停地往外绽放,开财、有喜、腊八几个在硷畔上原本和老老爷说蝎子泡酒的事,那云就绽放得堆满了坡梁,突然一齐向北边飘来,如潮头腾涌,很快便到了村子上空。黑亮在喊:胡蝶胡蝶,快出来看稀罕景儿!我坐在了窑门槛上,那云已飘过崖头,都似乎能听见呼呼声。有喜说:老老爷,咋能过这多的云,这天象是啥意思吗?老老爷说:没啥意思,地呼气哩。有喜说:云是地呼出的气?老老爷说:地呼出的气是云,也是飞禽走兽树木花草,也是人。有喜说:人是从娘肚子生的,咋就是气?气是从哪儿来的?老老爷说:咱村的坟地里西边的白茅梁上,咱村里人都是从那里来的,人一死也就是地把气又收回去了,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坟就是气眼。黑亮爹在补他的白褂子,补丁虽然也是白布,但补丁的白和褂子的白还不是一样的白,他说:从气眼里出来是生,从气眼里又进去是死,那村里的老婆、媳妇都是嫁过来的,并不在村里出生,死了却都埋在白茅梁上。开财说:是呀,我那侄子在福建打工死了就埋在了福建。老老爷说:在外地出生的是本来咱这儿的气飘去了外地,咱这儿的人能埋在外地了是外地的气飘到咱这儿,最后还得回外地去么。

  我就想:我是一股什么气呢?我这气又来自哪里,是老家那有山有水有稻有鱼的地方,是有着钢筋水泥高楼的车水马龙的那个城市,是这个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原上的苦寒的村子?这怎么说得清呢?!我若在这里,死在这里,我就是这儿的气被飘出去了又该回来的?我若逃走,我就是老家的城市的或别的地方的气?我烦躁起来,脱了一只鞋打那个长着帽疙瘩的母鸡,母鸡一直在地上啄着吃,还用爪子不断地在写“个”字。帽疙瘩母鸡挨了打,嘎嘎地叫着跑,他们都朝我看,有喜和开财还疑惑地说:咹?咹?!我没有理他们,呵,呵呵,我坚决不是这里的气,我是来自老家的,来自城市的,我之所以到这里是气飘了来的,偶尔飘来的,如同走路,花粉落在肩上,如同蒲公英散开了落在头发里,如同毛毛草籽有箭头一样的荚粘在走过的裤管上,如同雪花和雨点,如同风,如同月光。或许,或许,那东井星照了我,迷惑我来的,但我绝不是出自这里的气,我肯定要离开这里。

  * *

  比如,下了几天雨,平日村子里的路上尘土有四指厚,踩下去脚面就没有了,水一泡却全黏成了胶,谁只要出门,鞋上都是带两坨子泥,回到硷畔了,就把脚往能蹭的地方蹭,石头上,白皮松树根上,磨盘基和井台沿,都蹭的是泥。硷畔上肮脏就肮脏吧,可气的是堆在厕所边的苞谷秆垛是湿的,豆秆垛也是湿的,一日三顿,黑亮爹做饭就难场了,湿湿柴禾半天起不了焰,黑烟黄烟地从窑门里往出冒,像是在硷畔上流水,烟水不往低处流,后来就沿着门窗的崖壁往上爬,爬到崖头了,空中便一团灰白。

  猴子额颅上缠上了一块破布,哭声拉长着喊老老爷,脚上两坨泥疙瘩使他不能弄脏老老爷的窑,或者是老老爷压根没允许他进窑,就钻在葫芦架下,给老老爷说委屈。他在说村里的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没死前没找下媳妇,老是向他爹要媳妇,而王结实死了十年了,王结实的爹却接连做了三次梦,王结实还在恨爹,向爹要媳妇。王结实的爹就想给儿子办个阴婚,托他在别的村里打听有没有死过没结过婚的姑娘,可以出钱把尸体买来埋在王结实的坟里。他是打听了一圈,还没打听到哪个村里有死了的黄花闺女,偏就在前几天,他路过金锁媳妇的坟前了,一股子风刮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浑身的不舒服,骂道:你活着的时候不理我,你成鬼了却要害我?!忽然想到王结实的爹给他的托付,就说:你再害我,我把你挖出来让你和王结实成阴婚去!没想金锁正好到他媳妇坟上来,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额颅都打烂了。老老爷好像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倒训斥他要偷挖人家媳妇的尸体哩,金锁打得应该。猴子就一阵子咳嗽,却喊:黑叔,黑叔,你是熏獾啊?!黑亮爹从窑里出来,用围裙擦着眼睛,说:呛着你啦?今晌午在我这儿吃,我给蒸土豆哩!猴子说:我这不是吓唬一下鬼么,犯不着他下手那么狠呀,他把我额颅打烂啦!老老爷从窑里出来,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戳了你几拳头,你也踢了他两脚,你用头去撞他,他一闪身,头撞在树上,那不是额颅烂了,只是一个青疙瘩吧。猴子说:这……老老爷,老老爷!老老爷说: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老老爷么。猴子拧身就走,甩了一下脚上的泥坨子,没想把一只鞋却甩出去了。老老爷说:把头上那破布摘了!
  猴子在磨盘下捡了他的鞋,干脆不穿了,从硷畔上走去。烟雾还在弥漫。我坐在窑门口,一直看着烟,就觉得我在焚烧自己,我就是不起焰只冒烟。黑亮爹不好意思地给老老爷说:柴禾都湿着哩。老老爷却说:谁不起烟呀?烟到高空,那就成了云么。

  * *

  比如,黑家没有镜子,那个相框被我撞碎玻璃后,我再没有照过我自己。而有一天,我靠在手扶拖拉机上,拖拉机上有倒后镜,我偶然在镜子里看到了我,从那以后,我一靠在拖拉机上便在倒后镜里看我。这举动黑亮爹发现过,老老爷发现过,来硷畔的一些村人也都发现过,我并不在意他们发现过不发现过,但我每一次在倒后镜里看到了我,我就丧一次气:我本是多白嫩的脸,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可现在头发干焦得像荒草,皮肤黑黄,目光凶狠,这哪儿还是我呢,镜子是我的鬼!我便抓一把土把倒后镜糊了。可是,我糊一次,再去拖拉机那儿,倒后镜又明亮了。我以为是黑亮擦的,又觉得不对,黑亮已经十多天没去镇上、县上进货了,他近日修缮杂货店的屋顶,早出晚归,压根就不知道我把倒后镜糊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是老老爷在擦倒后镜,他是外出时经过拖拉机就不经意地用袖子把倒后镜擦了。

  擦就擦吧。我又一次靠在拖拉机上看着那倒后镜,村里的拴牢来喊瞎子,他家在为他爹箍墓的,让瞎子去帮着运砖,瞎子应允了,却先给猪喂了食,又给毛驴槽里添了料,然后就在他的窑前仰头站着一动不动。拴牢说:你发啥瓷哩?老老爷说:他敬天哩,你甭催。拴牢说:没见他烧香么。老老爷说:没烧香,看看天也是敬么。拴牢就冷笑道:他看天?他能看见天?!老老爷说:天可是看他么。

  我要再用土糊倒后镜时,我不糊了。我在看倒后镜,其实倒后镜在看我。

  我便每日去看着倒后镜在怎样地看我了,我不愿意倒后镜看着我那么丑陋,就开始洗脸梳头,还要黑亮给我买许多化妆品,涂脂抹粉。

  * *

  比如,黑亮把一簸箕的黄豆拿给我,说要泡些豆芽吃:你没事给咱拣拣。簸箕里的黄豆是打豆子时收回来的场底豆子,里边有好豆子,更多的是瘪豆子、霉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我往出拣着坏豆子和石子土疙瘩,拣了半天拣不完。老老爷戴着眼镜在那里看历头书,看一会儿就仰头看天。我说:你又看东井图呀?老老爷说:月亮底下的事咋能在太阳底下做?突然狗从硷畔那头扑过来,它在抓一只麻雀,麻雀飞了,没有抓住,尘土眯了我的眼,我咵地把簸箕扔在地上,说:不拣啦!拣到牛年马年呀,都是些坏豆子咋拣啊!老老爷却在说:坏豆子拣不完,你往出拣好豆子么。我就重新端了簸箕,往出拣好豆子,果然一会就把豆子拣好了。

  那个晌午我都在想:这村子里有没有好豆子,黑亮是好豆子还是坏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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