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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到柳叶河堤。一对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河堤上约会,那情景是幼稚可笑的,他们想干点什么,却显得手忙脚乱;知道该干什么,又有点瞻前顾后。不过,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心里都清清楚楚,约到河堤上来意味着什么、允许自己做什么。当然,在允许自己做什么的问题上,他们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女生,更是早就在心里画好了一条警戒线,并打好了主意,如果对方要踩线,自己应该采取哪些相应措施。
事实上,女生多虑了,因为有一件奇怪的事在反复发生:每当由于男生越轨而使女生表现出不满的关键时候,就会有一块石头落进柳叶河,咣的一声巨响足以让激奋中的男生回到理智上来。理智一上来,男生就要思考了,是哪来的石头砸碎了我的梦想?
胆大的男生肯定要循声而去,他很容易就能在灌木丛中找到柳天久。找到又如何,正如柳天久所说:
“这是你家的河堤吗,我不能来?”
“好好的扔石头干吗,发神经呀?”
“你不也往河里扔石头吗?”
不论你心里有多难受,道理上都讲不过柳天久,因为约会是偷偷摸摸的,而扔石头则是光明正大的。好了,自认倒霉吧,下次多长个心眼,别让神经鬼柳天久跟上就是了。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同学们唱这首歌的时候,都用同情的眼光打量柳天久。
红烧肉罐头厂传来消息,由于近年生产效益每况愈下,他们要技改为肉联厂生产香肠了。因此,职业中专肉食品加工班的同学毕业后,若想进肉联厂还得重新考试,不但要笔试还要面试,不但要面试还要上岗培训。整天神经兮兮的柳天久能顺利闯过这三关吗?绝对不能!不要说过三关,在同学们看来,他一关都过不了。进不了肉联厂,中专不是白念了吗?书白念了,父母真的会气死。这年头,就业形势如此严峻,一个儿子的书却白念了,同学们想一想都替柳天久的父母难受。
同学们难受柳天久不难受,还主动拉上碎花布看书,看一本叫《人人都可能是罪犯》的新书。任凭同学们如何聪明,也不会料到柳天久是诚心实意的想去殡仪馆,而且见过馆长了,馆长明确表态,“一毕业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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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家时,柳天久又遇上老顾了。老顾正跟瞎眼的父亲说话,柳天久没听到他们在聊什么,只看见老顾用指甲尖尖的中指敲击桌面,敲出来的节奏是无奈而失望的。柳天久在读《人人都可能是罪犯》,是老顾的一声叹息让他抬头:
“唉,现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到殡仪馆来哟!”
“我愿意。”柳天久脱口而出。
柳天久平静如水的三个字,在瞎眼父亲听来却似惊雷滚过。柳大志停止了糊纸,费劲地眨巴眨巴眼皮,呼的一声吸进鼻水说:
“顾叔叔在讲正经哪,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正经。”柳天久抽一张冥钱当书签,合上《人人都可能是罪犯》说,“我在入学表上填的工作去向就是殡仪馆,全校都知道的。”
老顾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见得到肉,就是那颗大鼻头,一激动,大鼻头就红彤彤的鲜艳欲滴。听了柳天久一席话,老顾不等大鼻头红透,就扛起装满冥钱的麻袋,牵上柳天久走了。柳大志叽里呱啦还想发表意见,走到门口的老顾反脚一踢,就将瞎子的满腔废话挡在家里了。
前面说过,殡仪馆跟看守所、拘留所、精神病院这些让人望而却步的单位一起,建在海源市西郊的屏风山,一种当地出产的龙马车经过319国道时,车上的乘客都能远远地观赏到对面山头这些怪异的建筑。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都有高高的围墙,这不用老顾介绍,老顾向柳天久介绍了它们之间的区别:
“你看,有了望塔的是看守所;房子整整齐齐像营房的是拘留所;努,窗户都上了铁条的就是精神病院;我们殡仪馆就更好认了,除了烧死人,谁有资格耸这么高的大烟囱?”
柳天久看到大烟囱了,看到它高耸入云又不冒烟,感叹说:“真威风。”
“那当然,”老顾骄傲得鼻头泛红,“你看铁合金厂、机砖厂、塑料制品厂,都搬乡下去了。为什么?因为市里要闹旅游兴市,不让他们竖烟囱,没有烟囱怎么行,这些厂没有烟囱就好比男人没有鸡巴一样,扒了烟囱等于把厂子给阉了。”
说着说着就到了,下了龙马车,老顾扛起麻袋在前面领路,柳天久跟在后面东张西望。从国道到殡仪馆的水泥路两边,笔直的杉树长得郁郁葱葱,这里出奇的安静,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就是风过树冠的沙沙轻响。远远望去,殡仪馆比达官贵人的乡间别墅还要优雅一百倍,那种干净整洁、那种井井有条、那种曲径通幽、那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是柳天久从未体验过的。柳天久突然想起学校的一种说法:
“火葬场的树木长得好是因为你们拿死人的骨灰施肥。”
“乱讲,”老顾对这些不负责任的传闻嗤之以鼻,“不要说用脑子,就是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这是不可能的。谁会把亲人的骨灰丢下不管了?神经病!你知道这里的树木为什么长得好吗?”
“不知道。”
“哼哼,还不是他们怕鬼,不敢来砍。”
大烟囱越来越近了,柳天久闻到一股干燥的气息,问老顾:
“什么味道?这么舒服。”
“烤肉味,烧纸味,香烛味。”
柳天久抽抽鼻子说:“这里的味道让我联想起欧洲人围着火炉过圣诞的温馨。”
老顾吃了一惊,肩上的麻袋差点滑下来,“看来呀,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安家。”
老顾肩上的冥钱要交到门市部,柳天久也跟到门市部。与外面的肃穆幽静不同,门市部里热闹非凡,几个人正围绕一个雕龙绘凤的石头闸子展开热烈讨论。见老顾卸下麻袋,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招招手说:
“来来来,老顾,你看这龙凤盒能进货吗?”
“是呀,龙凤盒。”中年人揭开闸子一边的龙头盖子,又揭开闸子另一边的凤头盖子,“看见没有,夫妻合用的。老连说这玩意根本没人要,小红说肯定好卖,叫时什么?”
柜台里的女人说:“时尚。”
柳天久注意到,柜台里出售的除了冥钱、骨灰盒,还有香、蜡烛和各式各样的供品。这时,中年人拍拍秃顶说:“你看你看,意见不一致,老顾,你来拿主意。”
不等老顾发言,坐在沙发一角的黑脸青年站起来说话了。“这种骨灰盒是我们石材厂的最新产品,光厦门就销了一万多个。”
“乱讲,”老顾鼻头都气红了,“厦门一年才死几个人,能销一万多个龙凤盒?吹牛不要本钱。”
“我看不能要。”柳天久一说话大家就惊愕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在意站在老顾身后的小年轻。
“他是谁呀?”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顾先对中年人说,“这是老柳的儿子,做冥钱的老柳。今年职业中专毕业,愿意来我们馆作贡献。”老顾再对柳天久说:
“这是我们的许馆长,这是火化车间的老连,这是门市部的小红,这是惠安石材厂的小杜。”
原来秃顶的中年人就是馆长,柳天久伸出手,馆长却没有要握手的打算:
“我们馆里的全体员工都没有握手的习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们握手。你说说看,这种骨灰盒为什么不能进货?”
柳天久收回右手,插进裤兜里说:“道理很简单,老两口愿意死后待在一起,骨灰盒摆在一块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让半个盒子空在那,好像等死似的,不吉利。不吉利的东西都没人要。”
“后生可畏呀,”馆长说,“我们太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只要你肯来,岗位由你挑。”
柳天久笑一笑说:“我喜欢化妆。”
“是吗?”馆长翘起下巴说,“你看看,像我这样的脸要怎么弄?”
“鼻梁线长显得人潇洒,嘴唇丰厚则富于性感。”柳天久以严肃的职业眼光端详馆长说,“你的底色要一直抹到耳根,才能显出面阔耳长的富贵气质。”
馆长大喜过望,刮了一下老顾的大鼻子说:“有贡献啊老伙计,今年的业务标兵就评给你了。带小柳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一条潺潺流过的水圳把殡仪馆分为生活区和工作区,生活区最远的山脚下建有三层小楼,那是宿舍;宿舍过来的平房是食堂;跟食堂平行的就是门市部了。连接生活区和工作区的是水圳上的拱桥,拱桥建得太夸张了,栏杆只到膝盖又陡上陡下,看上去像小孩不经意的玩笑。
跨过拱桥的工作区有两座宏大建筑,老顾左手一指是有烟囱的火化车间,右手一指是没烟囱的骨灰室,火化车间与骨灰室之间有回廊相联系、有空心塔和水泥神龛。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在不断地往空心塔内塞冥钱,塔尖冲起一阵阵的浓烟,柳天久于是明白了这是一座焚纸塔,也明白了父亲起早摸黑贴的冥钱是干什么用的。在水泥神龛前,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龛内摆着老人遗像。
柳天久抬头远眺烟囱顶上冒出的一股淡淡白烟说:“这地方真好,我真喜欢。”
老顾也望见了那股白烟,擤擤鼻涕说,“又一个人上天堂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呢?”
“这有讲究,”老顾说,“冒白烟上天堂,冒黑烟下地狱。”
馆长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管他上天堂下地狱,还是我们的肚皮要紧,走,到客家农庄吃个便饭。”
“你们每餐都出去吃吗?”柳天久不解地问。
“哪里,都出去吃还要食堂干吗?我是怕你吃不下。”
“不了,就在食堂吃。”
听柳天久这么说,馆长不由感慨万端,“真是自己人哪,连这里的饭都吃得下。”
36
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理所当然的,这一年的业务标兵评给了爱岗敬业的柳天久。只不过光荣称号并没有给年轻的柳天久带来福音,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本来,现如今的奖状、荣誉证书、聘书用的都是红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长年累月跟历史问题打交道的民政局干什么都是老一套,他们颁发的“殡仪业务标兵”就是一张硕大的奖状。奖状卷成细细的一筒,柳天久攥着它,就像一个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学子攥着学位证书那样得意扬扬。
这种硕大的奖状就是用来张贴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画,准备将它贴在面对吃饭桌的墙上。瞎子柳大志忙着糊冥钱,他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因为儿子干什么都用不着跟他通气,就连耳聪目明的张玉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