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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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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不高,尉迟远却已听得,心中冷笑道:“若真如此,却倒是好。我今日任由他闹,先前他闹得愈凶,我愈是好发作他。”
正想着便听见外边声响,一时有卫士进来,再向后看,便是赵慎。众人见他未着甲胄,也不是裤褶裲裆的戎服,却是穿着件缺胯袍,腰间却没系束带,只这副打扮便是露着桀骜不驯。从前阵前相对都着军服,尉迟远头一遭见这敌将后生着常服,倒似有些认不出。他眉梢微微一挑,道:“军营中升帐议事,赵将军这样来,无有不妥么?”
赵慎看着他道:“将军军中,有何事需我置喙?”
尉迟远笑道:“自认无事便不来,这是你从前营中的规矩么?”忽而变了脸色道,“你无故不来升帐,共误了四日十二卯。”
一旁裴禹忽而开口道:“尉迟将军,”
尉迟远端然抬手止道:“监军可是曾三番五次便在这帐中讲论过军纪的,如今我若不一早对赵将军将说清楚,今后恐怕便再也说不清了。”
他这样说,众人心中已都了然。这何尝是今后再说不清什么军纪,恐怕是今后,他便再没机会整治赵慎。只都觉好笑,一旁乐得看这热闹。
裴禹听尉迟远的话头,已猜度出他的打算,一时不觉急恼。赵慎而今是笼络尚笼络不得,难道还由着尉迟远为泄私愤而打压折辱。他见赵慎倒好似事不关己,心中不由冷笑恨道:“真是个犟种。”可这事他终究不能听任,低声向尉迟远道:“将军,赵慎的命是太师有令要留着的。”
尉迟远道:“确是太师的令,”他这话中“太师”两字咬得甚清,却不啻提醒裴禹,可掌人生死的权柄很快便要易手。
裴禹未尝不觉察出尉迟远与尉迟扈的勾连,耳中听着这意思,不由冷哼一声,道:“莫说是谁,来日想要用赵慎而不得时,便该想起将军了。”
尉迟远微变了脸色道:“他公然违抗军令,官司打到陛下那里,我也不理亏。”裴禹见他开说起这些既是无味又是无用的话,便明白尉迟远不定已打了多少日的主意,此时是非要如此不可。正在要开口,座下诸将皆已看得明白。有人笑道:“监军怎么倒替这降将说话?”
话音未落,却被裴禹凌厉目光一扫,不由又噎得噤了声。
尉迟远见状冷笑道:“这话说的是。一个外来降将,这一时便坏了军纪,叫营中诸人如何想来?”
众人看尉迟远眼色,便只是要他们开口相助。裴禹的脾性他们虽都忌惮,但此时这理由冠冕堂皇,即便明摆着是泄私愤,也挑不出错来,况且法不责众。于是相互看着,纷纷帮腔。尉迟远听着,转向裴禹笑道:“监军与我,做事都不可做寒众人的心。”
众人作势,已是把事将在这里。裴禹心知与尉迟远讲说不清,转念望向赵慎。若是赵慎此时肯服下软,他也有台阶可做回转。他这样想,心中却叹:“只怕他是不肯。”或是明知说不动赵慎,可事至如今也不过尽到力罢了,道:“赵将军,这营中……”
赵慎看着帐内如做戏般演了这半晌,又见尉迟远眼光半含恨意半含得意,再听裴禹这厢开口,心中冷笑,不由高声道:“尉迟将军方才说要如何?便请接着说罢。”
尉迟远暗恨道:“竟还是这般凶顽,”口中却笑道,“我并不想伤赵将军性命。不过是照军纪行军法,误一卯责军棍十记,赵将军误的,是把军中军棍的上数都没过了。我还不曾算你饮酒买醉,无视上峰。你既入我军中,便是要伏我军中的管,今日若纵容,来日我这主将便也没得做了。”停了一时,道:“就按着上限,责军棍一百吧。”
这话音出来,帐中一时倒静了一静。军中行杖责,二三十下便够人消受,一百这样的数目只是摆着说说,从来不曾真用过。众人皆转目看向赵慎,尉迟远亦盯住他双眼,欲从中看出一点惊慌畏惧来。
赵慎只静静听着,听尉迟远把“一百”的数刻意读的极重,仿佛要震慑于他;方才又摆讲道理,好似真是为着严整军纪一般。他心中本就郁结烦躁,愈发厌烦如此喋喋不休,不由冷笑道:“将军要端正军纪,便当斩我以儆效尤。”
尉迟远见他语带讥讽,一双浓眉微蹙,丝毫不掩鄙夷不耐。他自然是不能真杀了赵慎的,被如此抢白,再看赵慎的桀骜神色,怒火恨意更胜,半晌只喝出一句:“打!”

他这是早早做下的准备,一时两旁便有卫士上来去按赵慎肩头,孰知按了两按那身躯却都纹丝未动。此时执军棍的军士已经上来,见状便要挥棍去砸赵慎的腘窝,却听赵慎低声喝道:“用不到你们。”
裴禹只冷眼看着,见那几个军卒一时竟真撤了手,那厢赵慎已俯身下去。他看着军卒掀过赵慎袍摆那一时,赵慎垂首敛着眉目,似不为所动,裴禹却看见他颈上一条青筋瞬时暴起。
两个行刑的军卒上来,一个扬起军棍。裴禹转了眼光,他行过多少军中杀伐,从不心软眨眼。今日他倒也不是为着对赵慎不忍,只是不知为何忽而不想看这场面。

这一棍打下,赵慎半边身子都被击得一震。他只觉半身如被狠狠抛起摔在坚石上,连骶胯骨骼都似要碎裂一般。震痛之下,唯有紧紧咬牙。心中却突然闪过念头,从前他在父亲手下受过的罚,比起眼前的酷烈,竟都好似是玩笑。而如今竟在此听尉迟远与他说教军纪,真是平生中的莫大讽刺。
尉迟远见他垂着眼帘,神情却凛然,唇角紧抿得似是咬着一点冷笑。那当真是常年驰马征战的劲峭身姿,通身肌肉紧绷如铁板一块。尉迟远心中冷笑道,“我与你从前过节,对面为敌便也罢了,更是有害死我亲弟的私怨。你如何倔强皆不要紧,今日便可堪好生消磨。”

如是未几,赵慎已觉拷掠处似被烈焰灼烧,有烧红的尖刀在皮肉里翻搅。他硬咬着牙关,脊背上层层冷汗沁出,在这天气中激起阵阵寒凉。这副躯壳似在冰碳间辗转,正如他此刻的一副心肠。自己胸中这纠缠的不甘郁结,便如尉迟远这一场闹剧,皆令他厌烦鄙薄,只想挥臂屏去,然而这心中与皮肉的痛楚一样,密如罗网挣脱不得。

行刑的军卒俱是得了尉迟远事先吩咐的,此时当着他面,更使足气力。可受责的人,却任由捶楚,只一声不吭。将官中有人忍止不住纳罕,心道:“莫不是吃酒吃的呆傻了,怎好似连疼都不知道?”
尉迟远忽而开口,笑意深沉,向裴禹道:“不知赵慎当日可想到过今日这场面?如此不上不下,即未守住洛城,也未全下名节,”顿一顿道,“一场白忙,转头都成空。”
这话乍一听来似是讥讽赵慎,最后一句却是语带双关,亦说给裴禹听。说来尉迟远原本为人也看不出多刻薄纠缠,大约这几月中内外皆被逼得太紧,积了多深的怨气,此时行止也记不起一向的谨慎了。
裴禹听了却只淡淡道:“再如何,这一步步亦都是自相择取的,将军也用不着替旁人操心。”

一记军棍堪堪击落,那肌肤下早尽是瘀血,此时骤然绽起一汪血花。赵慎指尖倏然刺进掌心,肌肤撕扯的剧痛犹在眼前炸开一道白光,而座上这二人的对答亦在头脑中打过厉闪。他无暇细究裴禹这话是有什么他自己的深意,只是一句听进耳中,激得心中一动。他忽而忆起杜融曾对他说过的话,或是世人皆知如何能活得轻松,可这世上亦有许多事不可只图着轻松。从前每经岔路,他那时所做的抉择,即便重新来过,亦不会有什么分别。
他此刻自问一句“你难道可有后悔?”,便只觉胸中的憋屈纠结已如浮云般散去。这透彻来得似太突然,赵慎一时竟觉恍惚,直到身后的军棍又一记叠在创口上,那疼痛又将他拉扯回神。
他自己不知,帐中人却都看着。杖责数目尚不及半,情状已是触目惊心。然而众人亦在惊诧中得见,这杖击下的身躯似被注入一股力道,本已微微痉挛颤动的肌肉又在慢慢绷紧,肩背再次挺得笔直。
赵慎盯着眼前一方地面,只见有水滴滴落面前。那是他鬓边汗水,沿着颌角流淌成一道,颏下积聚的水珠随着木杖落下,被一滴滴震落,便如泰山之霤;即便像他这样的坚持看来如何微薄,点点滴滴,却终可穿石。

尉迟远似觉出些微异样,他听数目报到六十,抬手道:“且住。”
行刑的军卒听主将叫停,便拖了军棍在一旁,止不住咻咻气喘。尉迟远道:“赵慎,你如今可知己过?”
赵慎微微抬头,眼光淡然看过尉迟远状似肃厉的面目。裴禹与尉迟远在跟前皆看得清,这神色依旧是沉默,可方才的焦躁沉闷之气竟换作朗朗坦然。尉迟远微微皱眉,裴禹心头却是一动。
尉迟远见赵慎也不答话,胸中不由怒道:“他如此境地尚不知收敛悔改,今日这军法若治不住他,我便算白做一军的主将。”转而又不由冷笑,想,“这一遭打此时才入正题,他愿强耐着便随他。”他即为泄去心中恨怨,也是不信——赵慎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他而今的落魄境地,是能有多大意志支撑躯体的挫磨而不屈服。这样想着,口中道,“赵慎,你莫以为今日能含糊过去,你不告罪,今日的事便是结不了的。”
这已是明白的威胁,赵慎粗重喘息半晌,“呵”的冷笑了一声。

此时,起落的木制军棍却如剜肉的尖刀,一片血肉模糊中,疼痛清晰尖锐。赵慎微微阖上双眼。这似是在荒漠中跋涉,身躯中似已干得没一丝水分,血液尽随着灼热空气挥蒸而去。抑或徒手攀爬高峰——他周身尽被尖锐岩石刮破,爬的愈高,气息便愈不足。忽而他一脚踏空,向深渊中急坠之时却被拉住。原来是数根细细丝线缠住他手足。他纳罕间,抬头却见头顶有人冷笑,他看不清那人容貌,只见自己的手脚似都随着那丝线的抖动活动起来。他忽然明白,那丝线是操作傀儡的提线。那丝线在他腕上愈缠愈紧,勒破了皮肤,长进了血肉。赵慎竦然一惊,如此他将只能任人摆布。
然而,若不如此,他脚下便是万丈悬崖,跌下必是粉身碎骨。
赵慎忽而一笑,他的肋下不知何时悬上了佩剑。他拔剑而出,决然挥动,剑锋划断细韧的丝线时,发出如琵琶般的铮响。他周身一阵松快,山风在耳畔呼啸,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




第67章 风声一何盛
众人见他缓缓伏倒,头亦垂在地上,有人低声道:“这是昏了么。”
尉迟远问道:“怎么回事?”
唱数的军卒过来看了看,道:“禀报将军,人晕过去了。”
尉迟远皱眉道:“弄醒,接着行刑。”
裴禹自方才起一直未曾作声,此时忽而道:“将军可要慎重些。”
尉迟远哂笑了一声道:“太/祖征战时他侄子天光作战不力,一月内受了两次杖责,数目逾百,还不是知耻后勇,转头便立奇功而受封赏。这才七十几棍,打不死人。”
裴禹看着尉迟远道:“将军当知道分寸。”
尉迟远道:“敌军归降,不严加约束便不能统御,我今日所为,俱出于公义,监军也应当赞成吧。”他这数月间,已看出裴禹当着人前,如何敲打旁人,对他却一向客气,心道,“我知他不是敬我,只是冲着维护主将这职位。不过这亦不要紧,”他抢白着说出方才一通话,便算准裴禹驳不开去。果见裴禹顿了一顿,终是只重复道:“将军当知道分寸。”

冷水从赵慎头颈上浇过,深秋中格外刺骨冰冷,他被激得清醒,甫一睁开双眼,半身便已又袭来撕扯般的剧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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