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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我仍然是幸运的。也许是学历背景,也许是之前认识的校友帮忙,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男的,很快,我就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中小型的公募基金公司研究部工作,做研究助理。部门领导安排了一个资深研究员来带我入行,那个人叫王逸,基本不怎么理我,更不用说教我入行——他是一个空头气质很强的人,对事物有一些很悲观的预期,而且基本不听信任何与他自己预期不符合的判断,也基本不屑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判断。当然,这些和我关系不大,我只是帮他整理一下数据,做做图表,还有一些非常基础的工作。
听说聪明人都有种事必躬亲的强迫症,不信任别人做关键部分;又有人说聪明人难免冷漠,或者缺乏同情心,或者对世俗的喜怒哀乐缺乏感知。之前自己埋头学习,不接触外面;后来认识的都是你啊,孟盛啊这样好说话又会读书会生活的聪明人,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我进入社会,终于又重新见到了那些落在正态分布95%区间里的“聪明人”,这才觉得这话可能有一点道理。
之前的自己真是幸运啊,可惜这样的好运气就这么被我花完了。
我的毕业论文按时上交了,毕业证也收到了。前天刚去办理了留学归国人员证明,大概一个多月之后,学历就会被正式认可。公司人力资源的女孩对我很好,在证明文件寄到之前,提前帮我入了职,让我从收入极端微薄的实习生,变成了收入微薄的正式员工。尽管合同上工资超出预料的低,但我还是接受了。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而且,以我这样新人的背景,别人舍得耗费一两年培养我,已经很不容易,我没什么讨价还价的空间。
我也从之前同学的宿舍搬出来了,在网上找了个与我合租的室友,每人每个月2000块钱房租,住在四环,连着走路和倒车,每天花55分钟能到单位,然后再花一个小时回来。
像大多数没有背景又刚在北京起步的小年轻人一样,我基本不在家里开火,早餐在地铁站附近吃点煎饼油条,到单位喝杯免费的速溶咖啡,午餐在单位食堂,晚餐吃点简单的快餐和外卖,偶尔吃吃泡面肉肠。
你这么热爱生活,大概会很不赞同吧,可惜你不会再来管我。
我很努力地在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懂的东西太多了,除了在单位工作的那8小时之外,我每天都加班学习到深夜。我没有像你那样从容游刃安排时间的能力,只好像个陀螺一样旋转,期待能够先学到形式,再学到实质;至于灵气和悟性,那是分外之事,我保持期待,但无力承诺。我就像个典型的从中国毕业的经济学打工仔,本末倒置,基本专注于为老板进行数学验证,把“直觉”“灵感”“现象观察”这些高端的东西抛诸脑后。好在我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什么特别的厌恶。
失去你之后,眼前的事,再无好坏之分。
你还好吗,陈峻?前两周孟盛要带他的妹子一起回国,大家在北京吃了个饭,我们还说起你。说实话,我有点害怕见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混不出人样,只是因为触景生情,不愿在心底拿自己的窘境为他的幸福陪衬。
好笑吗?我这样的混账东西也谈触景生情,好像我还有良知,还有感情似的……
听研究油气汽车板块的同事说,俄亥俄州的Utica油田附近又爆发了反页岩气居民示…威游…行,还冲撞了警察,有点担心你。你现在还好吗?Devon公司的同事对你怎么样?南部的氛围保守,不像大城市、高校区和加州之类价值观多元,我很担心你……有没有人因为肤色和……性取向问题,刁难过你?你做人一贯低调,本来我不该无谓担心,但我这不是魔障了吗。
或者你早就离开德州了也说不定。
祝好。
三
这个冬天雪很大,因此开春之后,空气尚算不错。脱下冬衣那个周末,华朝达发现路边的小树抽出了点灰蒙蒙的绿意,把这个基本没有绿化可言的小区装点得面目没那么可憎了一些。
“帮你一道送下去洗了啊。”华朝达抱起一摞衣服,冲另一个房间说,“焦颂?”
“嗯嗯嗯,多谢啊。”室友在屋里嚷嚷,留了个缝的房门里传来酸菜泡面的味道,人却不曾出屋。焦颂自理能力很差,优点是对什么要求都不高,人粗神经,很宽容,因此作为IT民工,仍然能够成为金融民工的生活良友。
“我晚点回来。”华朝达把衣服收好,理了理自己的衬衫和西装,转身出了门。
这是一个X大毕业生在北京的联谊会,在9公里之外的一家酒吧——相对于北京的大而言,华朝达已经习惯了这种距离。换做一年半以前,华朝达是不可能参加这种聚会的,但是现在,他愿意尽一切机会去social(社交)。
建立人脉和关系圈只是其中一种考虑;在华朝达内心深处,离开陈峻之后,他自觉人生已面目全非,不如改头换面,用自己都不认识的方式生活,给他一种痛快的新鲜感,既有自暴自弃的过瘾,又有与过去一刀两断的炫耀。
看哪看,我终于走上你们口中的人生正轨了。
而他心里不愿意承认的是,只有在X大校友会上,他才觉得研究生生涯不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陈峻存在过,而且依旧存在着——在他们共同生活和奋斗过的地方。所有列席者,都可能是见证。
联谊会规模不算大,稀稀拉拉来了不到二十个人,其中有一半是在京工作的美国人。校友会方面的组织人员很有经验,把活动办得颇有声色。看球、喝啤酒、聊天,典型的美式社交,华朝达换了一圈名片,和不同人闲聊几句,浅尝辄止,笑容职业又成熟。
中途气闷,去吸烟室吸烟,刚拉上门,就听到一个女声,“别关门,我要出去。”
华朝达推开一条门缝,光线照在女孩脸上,和自己一般年纪,看不清脸,只有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她将手中细长的女士烟摁熄,“借光,过一下。”
香烟和香水味混杂在狭小的吸烟室里。华朝达吸了几口,觉得不太舒服,便熄了烟头。他坐在吧台旁边,正考虑着和哪个校友继续社交一下,熟悉的香水味又飘过来,“不打算请我喝一杯吗?”
女孩偏头,抬眼,妆容精致。她身上仍然带着烟味,此时双手摊开,侧身坐着,迎向华朝达。
“好。”华朝达朝酒保要了杯酒。
“你是……这个……”女孩看了看邻座餐桌上的标示,“X大校友会的?”
“嗯。”华朝达点点头,倦然笑笑,“华朝达,X大商科硕。你也是?”
“明显不啊。”女孩摇头,伸手出来自我介绍,“王瑶,酒吧主人的朋友,过来混时间。”
“这样。”华朝达表示知道,握手之后,又陷入沉默——他仍然不擅长这种搭讪,这是性格,与时间磨砺无关。
“Hey; Zhaoda; I was looking for u around。。。Who is this beautiful girl? (朝达,刚正找你呢。这个美女是谁?)”凑过来的校友有点喝高了,一见王瑶,兴奋地红了脸。
“She is。。。 Yao; just met her here。 (她是王瑶,刚在这儿遇见。)”华朝达努力搜索了一下脑子,发现想不起这个金发校友的名字。
“Great。〃 校友揽着华朝达的肩膀,让他侧过身来,悄悄问道,〃 Is this ur girl; or you could just be my wingman? (这是你中意的姑娘,还是你愿意做我的泡妞拍档?)”
“I would like to be the latter (后者吧)。〃华朝达站起来,把临近王瑶的座让出来,表示不愿掠美。
”Thx。〃校友被哥们儿义气感动了,拍拍华朝达肩膀,坐过去,“Hey; Yao; I guess u may like to know。。。(瑶,我猜你愿意知道一下……)”
见王瑶被校友缠住,华朝达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开,收到王瑶眼刀一瞥,顺带收到一个“you suck(你混蛋)”的手势。他不想多做逗留,决定提前打退堂鼓,先去给组织人员说一声。
出酒吧时已经是晚上10点,华朝达觉得空气微凉,便披上外衣。京城雾霾频发,很少有这样月明星稀的晚上。华朝达望望天,呼出一口热气,决定多走一段再上地铁。
他两手插在兜里,走得十分随意。他知道纯以外貌而论,摆脱纯理工男女极度失调的环境之后,自己对女性是有杀伤力的;但此刻的他自问一无所有,对感情也毫无尝试的冲动,因此兴趣缺缺。反倒是路上经过一所中学的球场,见几个高中生在路灯底下挥汗如雨,便停下脚步。
他想起高中时候,在上完竞赛辅导之后,他也喜欢在操场上和三五好友打打球,放空脑子,不想任何和数学、物理有关的问题。华朝达觉得自己启蒙得很晚,虽然那个时候,青春期性躁动已经十分严重,但他从没有付诸实践、勾搭女孩的做法。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愿。华朝达一直是父母的好孩子,高中绝不早恋,大学绝不拖沓,每一步都踩在节奏上,不让父母为他担心。
除了陈峻……陈峻是华朝达的一场意外。
而此时此刻,华朝达靠在路灯灯柱上,摸了摸裤兜里的烟,又松开手。他想,难道这场意外,要变成一辈子都不能过去的梦魇?
可我在地狱中得到永生,我在长夜中梦到过醒。
四
陈峻:
见信好!
今天数着日子,惊觉已有近一年没有见过你。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构想不出你的生活,尽管我不曾忘记和你在一起时的任何细节。
你怎么样,已经毕业了吧?卢词芳拿到了应用数学phd的offer,孟盛和她结婚了,你听说了吗?婚礼在教堂里办的,牧师主持,有红酒、鲜花和纸杯蛋糕,听说简单庄严,非常感人;老孟在隔壁小镇里买了房子,开始过phd两口子的生活了。
大概,这是世俗爱情最好的结局了,神仙眷侣,人人羡慕,也包括我。
我的工作越来越上正轨了。在王逸离职之后——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这个空头气质之王的导师离职了?总之,在他离职之后,他看的行业被拆为几个部分,由现在的员工接替。张总问我愿意看哪个部分,我选了节能环保。半是因为节能和机械挂钩比较多,我上手会顺利一些,半是因为你。
不不不,其实全都是后一半。“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意思,不就是“修道也是因为你”吗?
原谅我拙劣的比方和词不达意,工科生,你懂的,始终没有学会那些风花雪月的技能,尽管我已经早就不是你认识的我。
陈峻——如果你能听见——我希望你回国。命运弄人,如今你我立身之处和我们的预期截然相反,而我反而要说,我希望你回国。自从在二级资本市场上开始接触节能环保、资源化行业里的弄潮儿之后,我无数次地感慨,中国真是一片热土。真的,尽管北京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尽管水污染和土壤污染的严重程度还远远胜过大气污染,但,看到那些做环保实业的人,看到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看到他们在理想和极度庸俗的现实环境中挣扎,我觉得非常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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