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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个问题困扰了叶修许久，直到他想起残疾人索克萨尔，才豁然开朗——有的人心脏也看不出来，是因为脸皮太厚，看不到里面什么情况。“吃亏的总是脸皮薄的人。”叶修叹了口气，玻璃柜后的镜子反射他消去一点浮肿的脸，即使已经第二次面对这些模型，依然无法消减他心中震撼的感觉。
“我说，”叶修撇过头，周泽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背后，“已经偷懒两天了吧，什么时候回俱乐部？”
周泽楷一怔，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解释道：“下午就回去。”正说着话，他蹲下身，左手探进左边柜子漆黑的底端，抽出两张凳子，架好木板打开壁灯。逼仄的空间足足挤了两个大男人，几乎手肘一抬就能打中对方的脸，叶修轻叹口气，动作小心以免碰倒模型，拉开小板凳，坐在周泽楷的对面。
“打桩。”周泽楷掏出工具，摊开手掌。伸直的手送往叶修眼前，呈现其上的是几把笔状的陌生工具。他另一只手的手指，点着工具们次列而过，虚空中划过云朵状的弧线轨迹。与此同时，他极尽简洁地介绍每样工具的用途，叶修总要几番联想，才能确定它们的具体作用。“打磨。刷子。小刀……热水壶。”
“应该不用自己上色吧……”叶修对于颜色搭配基本是色盲级别，参见君莫笑那七彩混搭风，“我看你是拆解其他模型再重新组装的。”所以有些部位配色略不和谐。总体来说，周泽楷的审美水平，绝对要甩叶修几条街。
基本情况了解完毕，叶修自己也起了兴趣。但是他不会天真到自己一边做，周泽楷一边在旁边指正。想要周泽楷当老师，不如自己看他做一遍。
“你先做一个给我看看吧，我旁观。”叶修说，“有没有什么想做的模型？”
周泽楷摇摇头，弯下腰，不言不语地把箱子推到叶修那一端。善解人意如叶修，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开箱子小心地翻找材料，难度比他想当然的要难得多——满眼的断肢，及膝袜大白腿，表情各异的脑袋，头发的碎片……周泽楷明显不是个整理癖，有时候找到一只腿，另一只腿却不知道在哪。
“好了。”把一堆碎块放在木板上，叶修长舒一口气，十来度的天，额头竟渗出薄汗。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撑着下巴，落在木板的视线懒洋洋的，却十分专注。
储藏室的橘黄色灯光，像雪一样堆积在周泽楷身上。壁灯力所不及的范围，充斥着颜色浓郁的阴影。那双修长的手，线条美丽得犹如精雕细琢的石膏像，甚至比指尖的树脂模型更加光滑。叶修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动作，轻盈、灵巧而恰到好处，仿佛手中所握的，是他呵护备至的恋人。
要是拍成视频传出去，又得疯了多少小姑娘。打磨过程非常枯燥，叶修老神在在地观摩着，悄悄地开始走神。
熟稔的过程一气呵成。一个小时前散乱的肢体，经过周泽楷的细心组装，此时已变成位翩翩少年。周泽楷对人体动作把握得非常准，自然而放松，不见一丝生硬。少年身穿衬衣，一双弯弯的笑眼，也不知叶修从哪个角落找出来的。头发被不存在的风吹得微微扬起，少年随意地倚靠栏杆，可看上去，丝毫不减少年人的轻狂锐气。
叶修不知道听谁说过：雕塑，是把活在脑海里的人，迎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几乎舍不得移开眼睛，叶修神色如常，却忍不住叫出一个名字：
“沐秋。”
“唔？”周泽楷偏过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里抖落两粒白色的残屑。他拿着刷子，正在清理一片狼藉的木板。
叶修不知道想些什么，十分入神，看起来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疑问。过了好一会儿，周泽楷才听见叶修的回答。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叶修也会带着如此缅怀的情绪，更像是喃喃自语地说：“我有个朋友，荣耀玩得特别好。”
“我们在玩网游的时候就认识了。”叶修终于移开视线，抬起头，仰视那对神枪手和战斗法师的组合。下垂无神的眼睛，也许被壁灯照耀，从而点亮温润的水光，犹如一簇火苗，炽热地于眼底燃烧。“可能跟你和你的战斗法师朋友一样，一路这么走过来。刚开始，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他面前犯了不少傻。”
“虽然打比赛很开心，但是最初在网游闯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很开心啊。”叶修感叹道，躬下身，捧起苏沐秋的模型，放在一叶之秋的身旁。“他叫苏沐秋，是沐橙的哥哥。”
周泽楷顺着叶修的动作，看向背靠背的一叶之秋和苏沐秋。明明是不同时间创造的身体，苏沐秋更是叶修临时找来的材料，两具模型却被浑然天成的默契围绕。暖色灯光在模型的脸上映出虚幻的生机，十多年前的两个少年，穿过时空的轨道，依旧年少气盛，一往无前。
他知道，那是他永远无法涉足的、叶修过去的十多年。
“真好。”心中的五味杂陈最终归顺于同一种情感，周泽楷的心脏膨胀着，胸腔被撑得闷痛。眼里的羡慕，满满的快要汹涌地溢出来。
看到周泽楷感动的表情，叶修却以为两人经历相同因此产生共鸣，很体贴地没有询问周泽楷的战斗法师同伴如今去了哪里。
明明产生严重的误会，周泽楷也没有想过要去辩解什么。既然那是叶修认为的真实，那么他希望自己做的，就是把真实，塑造成叶修所认为的样子。
（五）
吃过午饭，周泽楷把厨房和客厅的垃圾袋束紧，单手拎到玄关。叶修本以为他就这么直接出门，过了半分钟，大长腿模特先生又啪噔扒噔地跑下楼，站在沙发与电视的中间，精准地拦截叶修所有投向屏幕的视线。
“小周，让一让让一让。”叶修食指拇指捏着牙签，往左转三转，往右转三转。嘴上说要驱赶周泽楷，实际他一点也没在意电视究竟被谁拦着，剔完牙牙签半空一抛，抛物线末端隐没于垃圾桶之中，三分到手。
叶修抬起一边眼睛，匆匆一瞥周泽楷，“还不去俱乐部，小心迟到罚站。”
周泽楷的脚尖挪开一步，身体纹丝不动。他抿了抿下唇，脸颊憋得有些充血，呈现淡淡的胭脂色。实在没法把想说的话说出口，周泽楷深邃的双眼加大功率，倔强地凝视姿势开始僵硬的叶修，小声呼唤道：“前辈。”
“……你说你，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我又没学过读心术。”叶修突然间领悟周泽楷的意思，拍拍胳膊上异军突起的鸡皮疙瘩，坐起来穿好拖鞋，“你想我跟你一起去轮回的俱乐部？被发现了影响多不好，‘兴欣刚退役的前队长现身轮回俱乐部’，小周你都上过那么多次电竞之家头条了，谦虚一点。”
叶修这纯属懒得出门推卸责任，星期天像个嫌疑犯一样流窜在轮回大门外的时候，他可丝毫都没顾虑这一点。
“没关系。”周泽楷信誓旦旦地说，眼神无比诚恳。虽然周泽楷没有开口，叶修隐隐感受到“我会保护你”五个大字正向他袭来。自己是被沐橙看的韩剧植入病毒了吧……鸡皮疙瘩死灰复燃，又不忍心见到周泽楷眼中的亮光消失，叶修叹了口气，说：“走吧。”
周泽楷终于等到这句话，眼睛刹那间微眯，咧开嘴，闪亮亮的珍珠白牙。他笑得连春光都难比，叶修只恨自己没有墨镜，眼睛都要被闪瞎了。他要是佳洁士老板，肯定哭着喊着抱大腿也要把周泽楷抱过来拍广告。
挠挠脖子，叶修汲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跟随周泽楷上楼。周泽楷好似怕叶修半路溜走，走两步，带着不安的表情回头看看，活像一只跟着主人散步的萨摩耶。
从来没见过枪王这一面，叶修当他小孩子心性，只觉得很好玩。越是朋友，就越能见到对方与外表不同的地方，可叶修从没想过，周泽楷隐藏在沉闷外表中的，竟然是这么——纯真？孩子气？不好说。
这种性格，让叶修感到有些棘手。浑身的无赖劲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似的，憋得他难受。每当他觉得周泽楷心脏，周泽楷又用行动证明自己很单纯。这种无从下口的挫败感，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君莫笑能打败一枪穿云又能如何？现实中，叶修还不是被周泽楷一个眼神，乖乖逼着长跑。
距离战队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周泽楷为迁就叶修，走路速度慢下不少。即便如此，向来懒散的叶修，仍旧像条尾巴似的，不紧不慢地与周泽楷保持一段距离。严冬的残迹等待春天来临，周泽楷今天依然穿得厚重。浅灰色马甲包裹最里层的衬衣，外搭挺括的铁灰色呢外套。因为款式原因，传统的穿法不显老成，反而为他增添几许稳重的风度。
叶修差点没把脖子埋进衣领。他属于有衣服就穿，没衣服干脆挨冻的懒人，一件羽绒服能从弟弟带过来，穿到关节处被磨个洞——看不下去的弟弟再顺丰快递一件，循环往复。
他身上某件衣服，可能比周泽楷的赛龄还老。线头掉出一截的牛仔裤，能让任何人变成米其林人的羽绒服，苏沐橙买给他的休闲鞋……没怎么打理过的黑色直发，刚巧遮住眉毛，日益规律的生活消去部分黑眼圈和浮肿，让这个快要三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许多。
光看背影，周泽楷和叶修，倒是周泽楷更像哥哥。
没过多久，轮回俱乐部的后门近在眼前。跟保安打了招呼，周泽楷带着叶修，径直赶往训练室。进入轮回内部的真实感，使得叶修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究竟周泽楷带他来，目的为何？
打住，打住！对周泽楷这人，不能用常规思路揣测。一枪穿云的出招思路，他可以瞬间列出七八套，面对他的操纵者，叶修感到了某种即视感——没有包子那么跳脱，但跟包子一样无可奈何。比如他怎么也确定不了周泽楷带他来这里的动机，观光？
“队长！”吴启眼尖地看见周泽楷推门进来，率先打招呼。午休时间尚未结束，轮回的众人已埋头训练。距离季后赛越来越近，即使轮回的季后赛席位几成定局，大家来到训练室的时间依然比规定的早一些。周泽楷踩着点进来的时候，训练室已全员到齐。
被动静吸引，专心训练的众人抬起头，大门即将关闭的一刻，忽然又被推开，叶修毫不避嫌地登门而入。墙上禁烟标志醒目，叶修不禁起了把周泽楷也带成大烟鬼的念头。
“叶修前辈，你也来了啊。”吕泊远寒暄道。叶修忽然有些奇怪，轮回这些职业选手，见到他，不仅没有起骚乱，态度还很欢迎。当然周泽楷突然来访兴欣，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可是……兴欣汇聚的联盟下限联盟淡定帝联盟奇怪脑回路，哪是轮回能比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叶修直盯江波涛。
孙翔的电脑与江波涛相邻，瞄到叶修看过来，暗哼一声，动作明显地撇过头。叶修没等到他追上，就拍拍屁股退役了。大仇想报不能报，孙翔心中的郁卒非同一般。
把外套挂上衣架，周泽楷安静地随意找了台电脑。叶修与轮回队员东拉西扯，江波涛几次想开口招呼叶修过来都未果，一直等到叶修把上来要签名求经验的后辈打发完，才慢悠悠地挪动到江波涛身旁，“小江，有事？”
“叶修前辈，为什么会突然退役呢？”江波涛关心的，是前段时间媒体猜测不止、荣耀界争论不休的事情。叶修在退役前状态虽相比前几年下降些许，但还算风头强劲，退役的原因也没有说明。
叶修呵呵一笑，说：“我要是还在，冠军就没悬念了，总要给后辈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