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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篁依言转身,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妥。然而待他再从房间里出来时,夜歌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幽篁宿醉未醒,悲剧已然发生。待他在女侍的尖叫声中赶到广场时,只将将见到卓君武一剑刺穿了那身着厚重黑袍的小小身体,一旁张凯枫孩提时的幻影倏然消失,宛若白日烟花般飞散无迹。
酋早就到了,却只立在不远处看着,依然是右手握着左臂臂弯,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幽篁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也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一双眼睛只能木然定在夜歌身下不断扩大的苍蓝色血迹上,耳中听着他于卓君武最后的遗言。
“幽都王说……赐我无尽的疆土,原来却是——无尽的绝望。”
“我……怀光侯夜歌,每一日,每一刻,都在努力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
“爹爹……”
所以,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吧。喜欢到……愿意以命相付。
那小小的身影最终化为无数微光,消散于哀冷山清晨凛冽的寒风之中,地上只余一盏支离破碎的镇魂灯,明光不复。
气氛一时无比凝重。卓君武跪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地试图把灯拼凑回原样。幽篁叹了口气,四处游走,帮他收集飞散的碎片。行到酋身边,酋亦弯下身子,将脚边一枚快要散开的流苏拾起递到他手中。
约莫半天之后,卓君武抱着那盏依旧伤痕累累的灯,向他们辞行。
“……我来北溟原是为给内人寻玄珠草疗伤,不了却中了幽都王诡计。如今夜歌的事情已了,自当再度踏上行程。”
“玄珠草……”幽篁忽地想到酋擅于医道,转头问他,“你可有什么线索?”
前魔侯修长的眉毛微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半晌道:“此药向来只闻其名,连我也未曾亲眼见过。但数百年前曾听说有人在北溟之北寻到,卓掌门不妨朝那个方向行去看看,或能有些收获。”
卓君武点头道谢,行了几步忽又回头,欲言又止。
幽篁疑惑道:“卓掌门……?”
酋却轻轻叹了口气,道:“……卓掌门,上次我见着令郎时,他尚还精神抖擞,活蹦乱跳。”
卓君武目光中蓦然露出几抹尴尬与难过。相处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知道眼前的魔族几乎就是看着那个心心念念的孩子长大的,之前将其极力挽留也自有这个原因在。然而对于最最关心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勇气相询——他要以什么身份来问呢?又有什么资格来问呢?纵是得到了答案,又能如何呢?
不过一句“犬子,安好?”而已。
不想最终还是酋看出他的为难,主动告知了。
停了半晌,卓君武低声道:“……凯枫,他必定恨着我吧。”
酋不答,只悠悠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昨日的火锅不错。若那小子心情不好……便多加些辣。”
卓君武一怔,随即抚掌大笑起来,瞬间恢复了以往快意:“……多谢无寐侯指点。那么今日就此别过,倘若有缘,以后必有相聚之日,到时且由君武做东,邀君共饮,不醉不休。”
说罢再不回头,提着灯飘然远去,墨黑背影逐渐消失于漫山风雪之间。
☆、玉心
第十一章玉心
酋觉得幽篁肯定有某种能吸引大人物的特异体质。
他只不过去探了个路回来,就看到那小子身边多了一尊大神——女子身披重甲,一支锃亮长戟直指天空,面容明艳,身姿窈窕,正是夜明城主玉心侯。不远处一位云麓弟子倒在地上,已然化为尸兵,浑身伤痕累累,死得甚为凄惨。
鬼墨原本面露悲悯,正拿着铁锹挖坑掩埋那尸体,回头瞧见他,目光中忽然露出几分紧张来。酋摇摇头,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不慌不忙地走近。如今他墨黑长发只以一段发带松松挽着,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袍子,腰带一束,更衬得身形单薄瘦弱、毫无力量。若无知情者提点,等闲绝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位头戴狰狞面具,高大英武、战功赫赫的无寐侯联系起来。
玉心侯一双红宝石般明净的眸子转过来,望着酋疑惑道:“这位是……”
“哦,禀玉心侯大人,这是我的一位好友,他——”幽篁连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生怕露出破绽来,但一时又拿不定如何编排酋的身份,不由得微微踟蹰。
“……玉心侯大人承安,在下单名一个酋字,从哀冷山下夙影村而来,平时担任村医一职。” 酋目光闪了闪,接续道,同时躬身作揖,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风度翩翩。
幽篁吓了一跳,心中暗暗埋怨:这家伙做医生做上瘾也就罢了,怎么连原名也不改一改呢?万一引起对方警惕——
果然玉心侯听到那个名字神色微微一怔,再度上下仔细打量了酋一番。
“不知……玉心侯大人,有哪里不对吗?”
“也没什么。只是你与我一位故人同名而已。”玉心侯道。
“这倒巧了——”
“不妨事,北溟之地广袤无疆,名姓相同的妖魔何其之多。况且除了名字之外,你与那家伙无论身材形貌,还是言谈举止皆无一丝相似之处,本侯自不会混淆。”女魔侯瞧瞧他,又回头瞧瞧幽篁,忽而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有趣,这一人一魔,竟然结伴同行,还似乎十分交好。”
彼此对望,想起初见时的情景,幽篁尴尬地摸摸鼻尖,本想推搪几句,却见酋对他莫名地笑了笑,比起平时那些冷笑阴笑坏笑来,竟显得柔和不少。
“也算是机缘巧合,我与他……不打不相识。”白衣的前魔侯轻声道。
随后玉心侯以幽篁对她有相救之恩为由,邀请二人前往夜明城,又着了身边名叫玄晖的人类将领带他们四处游览,见识小镇内居民安居乐业的情景。
在街上转了一圈后,玄晖道:“你二人既然从无寐侯、怀光侯领地交界之处而来,必然对他们的风格有所了解。你们且看这玉心侯治下如何?是否如传闻中不堪?”
语气中竟然隐约有些自豪炫耀之意。
酋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幽篁知他心中必有所触动,连忙顺着玄晖的话接道:“入眼处皆平和宁定、秩序井然,百姓各司其职、各安其政。大家对玉心侯大人交口称赞,可见她的确是位极优秀的领导者。不想北溟之地竟有这样的地方,着实令人心生向往。”
玄晖立刻道:“既然得出如此想法,你却还要坚持回去吗?这一路行来,我只觉你胸怀文墨、腹有诗书,所行所言皆含义理,想来必是有些真正见识的。如今北溟诸魔民勇武有余,教化不足,正十分缺乏你这样的辅政之才。玉心尊上对你颇有招揽之意,不妨考虑一下留在此地,必有可供大展才华之处,如何?”
“这……”幽篁面上露出踟蹰之色,低声道:“我离家日久,心中十分记挂,无论如何都是要回去看看的,还请玄晖大人见谅。但日后若是有缘,想来还会有来此为玉心侯大人效力的机会。”
“也罢,我也是从旁相劝而已,如何行止自然由你自己决定。”玄晖态度十分温和。说罢,天色已然见晚,便将他们带回宫殿。
而再次拜见玉心侯时,又出了一桩小小的插曲。司掌刑狱的君朔领着几个被俘的云麓弟子过来,说是要带下地牢拷问,还特别声明用的是从无寐侯那里叛逃过来的刑官。
酋脸上肌肉微微一抽,心中大约有些气恼,却没有说话。幽篁虽知自己对眼前无能为力,但身为十大门派弟子,见那些年轻云麓惨遭折辱,不由起了些兔死狐悲之心,无意识地迈上一步。酋和玄晖反应极快,一左一右,同时伸手把他拉住,幽篁明白过来,又退回原地,掩饰般地以衣袖遮面,咳嗽两声。
那君朔已然目光一闪,将一切看到眼中。玄晖只得道:“贵客初到,没得这些杂事来污染视听。我还是尽早与他们安排住宿罢。”说罢立刻领着两人走了,身后只余君朔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道:“你尽管护着他们,我倒想看你能护多久!”
……
夜晚,幽篁刚刚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便看见酋悠然踱进他的屋子,负手仰头,四处打量,最后目光定在房间深处装饰华丽的大床上,不由疑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玉心侯倒真的十分看重你。你这房间里的床……岂不是南海卖得极贵的那种‘芙蓉暖帐’吗?”
“芙……芙蓉暖帐……”幽篁一听这名字,顿时咳嗽出声,他一世生死皆在中原之地,哪里有酋这个活了千年的妖魔见多识广,自是不认得的。
酋继续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他,曼声吟道:“嗯……‘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这句子你应当比我熟。”
“你、你别开我玩笑了。再多话,小心那玉心侯发现——”幽篁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今日怎么如此大胆,用原名介绍自己呢?万一他们起疑心,跑去夙影村调查你的真实身份——”
酋道:“这编造谎言,须得要三分真、七分假,虚虚实实捉摸不定,方才容易让人相信。——至于我为什么偏偏要挑夙影村?如今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云横村长的幻境之中,你觉得他们去到那里还能打听到什么呢?”
幽篁方才手抚胸口,放心道:“原来你心里早有计较,亏我今天还一直在担心。面对着玄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酋听他提到这个名字,眉毛忽而微蹙,道:“说到那玄晖……你当防着些才是。”
幽篁道:“怎么?我见他态度温和如春风化雨,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倒真真是一表人才啊?”
酋道:“你初次见到我,又如何?”
幽篁喉间一哽,再不说话。
酋语重心长道:“来北溟这么久,怎地还是不长记性?需我提醒你第二次吗,遇到不知深浅之人,还是不要太相信人家为好。”神态之间,竟似极长辈在教训不懂事的后生。
“我也没有很相信他——”幽篁辩驳,转而反问,“那你呢?怎地单单不放心玄晖?”
酋皱眉细思,半晌才答道:“玉心侯麾下三名主将你今日俱都见过了。据我手中消息,狄戎出生于一名妖魔百夫长之家,步步稳扎稳打,是一路凭着军功上位的;君朔乃是前任夜明城主荧惑侯之子,生性阴险诡谲,但好在并无什么真正本领;只有玄晖……且不说他来路不明,于数年之前凭空出现。单说他以凡人之躯,竟能短时期内获得玉心侯信任青睐,身居如此高位,就已经足以令人忌惮了。”
幽篁恼道:“凡人之躯怎了?我也是凡人之驱,玉心侯不也想要招揽我吗?”
酋笑道:“也是,不过那小丫头这些苦心是要白费了。你这死人脑筋偏偏要回江南效忠你的王朝去。”
幽篁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投靠玉心侯?倘若我就想留下来辅佐她呢?”
“……哼,我那时招安你那么久,耐着性子一次一次给你机会都不为所动。如今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这多简单,因为玉心侯是美女啊。”
“……啊?”
望着酋这个一向胸有成竹的家伙偶尔露出意外之色,幽篁不自觉地添油加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你也是个美女,说不定我就……啊!等等,你也真挺美的!古人云‘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注1),便是如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