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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竹嘴角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从墙角摸出那片尖锐的碎瓷,牢牢握在手里。不成功便成仁,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归宿,他终于不用再坚持活下去了。
***
天烈站在蜀州城青石堆砌的城墙上,再一次地检查布防。数日之前,天合关定志将军遇刺的消息传来,被他小心翼翼地压下。城外众匪与妖魔联军的行动愈发嚣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军心动摇,可就不知会发生什么了。
走下城墙,远远地看到司空墨。那才名传遍全城的白衣书生朝他瞥了一眼,便没看到似的转头而去。天烈叹了口气,知道那人仍是因为千竹之事在记恨自己。
彼时听闻天烈不肯出动大部队,司空墨无法,便组织相熟的一切势力四处打听千竹下落。然而他毕竟一介书生,等闲又怎可能打进位置隐秘、防卫森严的蜀匪据点内部?与此同时,天烈虽对千竹存疑,但顾念多年兄弟之情,也曾悄悄遣人查寻虚实。只可惜数月以来一切努力尽皆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半点消息,也只能暗地里祝祷对方或能平安。
随后,天烈心中的一切不安与担忧皆被那只云麓仙居的传信鸟打破了。薄薄的纸张末尾,画着几枝墨色苍劲的竹,一如之前古兽夫呈给他的那封信的落款。笔力风骨,几乎一模一样,决不容认错。
证据明明白白就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感觉自己竟被欺骗了许久,天烈一时掩不住心中的惊怒,便冲动地提笔回了那封信,要弟弟去刺杀匪首。
呵,他又如何不知,一个连剑都未必握得住的书生,怎可能杀得了称霸蜀中数年的江洋大盗。
当晚,天烈收到了来自张宪忠的一封请柬。
信被一支羽箭牢牢地钉在蜀州城门之上,守门的卫兵立即将其呈交。张宪忠言道,两军交战胶着日久,如此下去消耗巨大,与双方皆无益处。恰巧当春新酿的桃花酒正可入口,便邀蜀州城守于书院旧址凝墨池附近一晤,共饮美酒,共商大计。
这便是要谈判了。天烈与麾下众将商讨再三,最终决定赴约。因为若是闭门不出,便要白白堕了王朝的威风,更何况也需要听听张宪忠有何条件要讲。故而到了第二日,天烈安排副将守城,自己带着古兽夫和一众亲信,开往凝墨池。
☆、凌迟
第四十一章凌迟
这凝墨池原是蜀州最大的书院旧址,众士子习字作画之际常以池水涮笔,久而久之池水遭墨色浸染,化作浓黑,故曰凝墨。后来战乱四起,众人皆逃入城中,此处遭到废弃,荒无人烟,倒十分适合作为谈判之地。
天烈到达的时候,匪军已经提前一步在凝墨池边搭好了大帐,厚厚的帐幔遮住夏日愈发毒辣的日光。长桌沿着水边一字摆开,上面整齐地堆满了许许多多酒坛,果然一副马上就要举办盛宴的阵势。
众将士见状不由暗自腹诽:今日这怕是鸿门宴罢。
张宪忠并未现身,只派一名随从引天烈入座。待得众将士尽皆坐定,方才注意到十丈外的池边空地上,竖起一根尺余粗细的木桩,桩上重重铁索,紧紧绑缚着一个人。那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破碎处露出大片赤裸的肌肤,其上伤口层叠密布,血色宛然,看起来甚为可怖。待要仔细再看,却发觉那人头上套着一只粗麻布袋,挖了几个小孔,只勉强露出眼睛口鼻,至于容貌长相则尽数遮了。
正惊异间,一名刽子手模样的匪徒走过去,手中端着一只箩筐,筐中放着铁钩、小刀等物,又缠了一团渔网。有经验的蜀州军士见状顿时脸色一白,颤声道:“这是……要凌迟啊——”
天烈眉头一皱,转头欲问,只见接待他们的那名张宪忠随从脸上颇有笑意。那人道;“将军莫怪。这人乃是一名小贼,前几日潜入我们大哥帐中欲行偷窃,却不巧被抓了。虽未丢什么东西,却也可恨地紧。所以大哥便处了他剐刑以儆效尤,今日刚好执行,顺便也邀请将军一同观瞻,如何?”
天烈不由发怒,道:“这等折磨人的残忍法子,有什么好观瞻的?”
当下便要起身,那随从却道:“将军如此激动,莫非是见不得血,心中怕了?”随即扬声大笑,身后众匪也随着他,一时嘻嘻哈哈,山谷中笑声回荡不绝。
“自然不——”还未说完,忽有一人从旁拉住天烈,劝道,“天烈兄冷静些。这些匪徒此举意在用些血腥场面吓唬我们,压制我等气势,到谈判之时怕有妨碍,切勿上他们的当!” 却是古兽夫。
“可是——”
“杀的不过是一个小贼,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我们何干?天烈兄,小不忍则乱大谋,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
尚未容得犹豫,古兽夫已将天烈按回了椅上。那边刽子手已经走到木桩之前,放下手中箩筐,从中执起小刀,在磨刀石上来回蹭得几下,沙沙作响,刀锋听来竟似极钝。随即那仿佛还飘着鱼腥味的渔网被覆盖在了受刑人一侧肩臂之上,四下里勒紧,直到苍白带伤的皮肉从网眼里鼓了出来。小刀在阳光下反着银光,沿着被勒得鼓起的部位,忽地划下去。一片小手指大小的肉掀到了地上,在场每个人都仿佛能听到那啪嗒一声,伤口缺损处,鲜血迅速涌了出来。
一刀,一刀,又是一刀。
伤口不大,刀钝,动作又慢,自然应该痛极。然而每一刀下去,那被行刑之人浑身肌肉震颤,重重喘息,口中却不作一声。
过不多时,地上薄薄一层,尽扔的是刮下来的血肉。左臂被一点一点削得见了白骨,便又转向右臂,随即是胸膛与双腿。血液沿着那人脚跟滑下来,在地上汇集,扩成鲜红的一大片,最后点点滴滴流进了凝墨池。
在场的蜀州军士许多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极刑,当即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众匪却神态自若,仿佛欣赏节目般将那些酒坛拍开豪饮,高声大笑,又上来给蜀军一人斟了一碗酒。天烈看那粉红色酒夜在碗中激荡,一时只觉得烦恶欲呕,一颗心脏在胸膛中怦怦跳得飞快。鼻端飘来隐约的血腥气,连呼吸都有些费劲。
那张宪忠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嗜血残暴至极。千竹前日传信说落入了他的手中,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但既然他们此前曾经有所勾结,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是吧?那封信里,旁的事情可什么也没提,千竹甚至都没说要天烈去救。
念头动到这里,忽而越来越没有把握。自己当时回信却说了气话,逼着千竹去行刺张宪忠,分寸实在是有些过了。但千竹无比斯文秀气的一个人,平日里杀只鸡剖条鱼都下不了手,哪里会有胆子真的去做那等傻事。大约他现在还被关在哪儿吧,若让他见了今日这血淋淋的情景,怕是马上就要吓坏了。
待会儿与张宪忠谈判之时,最好还是该打听一下……可是,若被那悍匪将弟弟当做筹码来威胁自己,可不就连累了整个蜀州城的百姓?
天烈思绪飘得飞快,翻翻滚滚地一会儿担忧弟弟,一会儿又想着蜀州城的安危,心下烦躁至极,又总觉得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似的。忽地“咕咚”一声,却是自己身后一名军士实在看不过那凌迟的场面,脚软摔下了椅子。天烈一惊,忽地反应过来,自己乃王朝正规军,又怎能任由匪徒肆意以私刑逞凶?身形一动,却再次被身旁古兽夫拉住。
“——天烈兄,不要因小失大啊。”
“不行,我不能任由他们这样——”
古兽夫见阻拦不住,忽地神色一变,沉声道:“既然如此……对不住,看来我不得不拦你了。”一阵光芒闪动,下一刻出现在他位置上的,换做一道高大的身影,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头上两只兽角直指天空,竟是一只化生魔。
天烈瞪大眼睛,未及反应,身后一阵响动惊叫,只见随他而来的蜀军当中,竟有一大半也站了起来,全都变成狰狞可怕的妖魔。
情势陡变,天烈吃惊之下,领着众人拔剑便要动手,忽听帐外有人大笑道:“许久不见,将军近日可好?”却是张宪忠大踏步来了,立在古兽夫身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连日积累的一切疑团此刻迎刃而解,天烈只觉得一颗心不住往下沉,仿佛坠入了冰窖。定了定神,才把眼睛转向曾多年来在战场上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怔怔地道:“原来一直都是你……”
古兽夫笑了笑,那表情在妖魔畸形扭曲的脸上看来尤为可怖,道:“不错。”
“奸细一事确是真的,只不过那人不是千竹,却是你——”天烈自言自语,忽地大叫起来,连声音都在颤抖:“那千竹呢?我弟弟呢?!你们、你们把他怎样了——”
古兽夫听他问话,仍是笑,却并未答话。
天烈又道:“为什么是他?他不过一介弱质书生,碍不到什么事,你们为何偏偏要陷害他?”
“——因为他有才。”张宪忠冷冷地道,话音刚落,四周顿时静了一静,“那小子虽不能上阵杀敌,但见事清明,眼光敏锐。当时只凭一封未送达的战报就能推定蜀中战局,更是单骑匹马自己就闯了来,行动极有魄力。那时听说此人存在,我便知他身负才华,日后必成心腹大患——而果真,修筑文井江大坝时动作不过慢了些,便让他坏了大事。不然的话,如今蜀州城下百里之地,早就是一片汪洋了。”
天烈听他所言,心下如遭重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古兽夫仍嫌打击得他不够重,补充道:“张大哥盯上了此人,然而要对付他却容易得紧。自开战以来,城中百姓的家书都是随军报一起送走的。我在军中地位仅次于你,若要从中截那么一两封自然不费吹灰之力。那日我呈给你的书信,你是没看仔细。那落款的修竹的确是你弟弟亲手所绘,但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胶水粘合的痕迹呢。”
“你这——丧尽天良的妖魔!!我但凡有一口气,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怪我?”古兽夫连连叹气摇头,神色夸张,“呵呵,毕竟说到头,这得怪你自己啊!我所使得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你若不是先入为主,对他起了疑心,又怎么会看不穿?我又怎么能得手?”
“我——”
“你虽行事鲁莽武断,但若上阵杀敌,的的确确是一把好手。若有你弟弟也在蜀州,他擅运筹帷幄,你们兄弟二人齐心联手,彼此间长短互补,我们要攻城恐怕要艰难百倍。——只可惜,你不信他。”张宪忠道,“你我二人皆重武厌文,我不喜文人,是因为深知他们的心思诡谲、行事可怕。而你——你却是盲目自大、瞧他们不起。”
天烈被他一说,胸中愤怒渐渐被自己强行压制下来,思绪清明了不少。其实张宪忠所说一点没错,心底深处,天烈一直不信千竹,他也一直看不起千竹。
自从幼时,天烈就知道自家父母之间与别家父母有些不同。当年母亲是宰相府的小姐,身份尊贵,却看上了还是一介低等士兵的父亲。后来二人喜结连理,父亲便接着这层关系,一点点地往上爬,终成一方大将。实际上,父亲是从没有爱过母亲的。在外人面前,他们二人举止亲密,琴瑟和谐,俨然是世间最恩爱的一对夫妻。然而若在人后,彼此话都很少多说一句,是真真正正地相敬如“冰”。
起初,天烈还为此颇觉不忿,等到长大些也就渐渐习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