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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水面以下
刹那之间,心里面担心的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恋之风景》
梦中一切事物都是陈旧的黄色。似乎是无人的候车厅,空气里飞散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四五排塑料椅上,只坐了三两个人,他是其中一个。
窗外偶有汽笛声呼啸而过,却看不到车。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时看向站台,又收回来,低下头看着绞在一起的手指。大概在等人,却不知道等谁。
忽然,坐着的一个人站起,双手扒在前座的椅背上,伸长脖子向外看,兴奋道:“来了!”
(什么?)
他惊讶,也要站起来看,那人却讪讪一笑,坐回去说:“看错了,不是不是。”
他只好重新坐下。
过不多时,那人再度猛然站起,说:“这次是真的!——啊不是……”
他还没有站直,尚屈着腿,却只能重新坐下。
除了那人时不时一惊一乍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了。
(好静。)
他想要走,却不敢,害怕错过什么,也许一走,那个东西就来了。然而被沉静而死寂的空气压在胸口,他几乎无法呼吸。
(救救我。)
程锐双眼紧闭,嘴唇发抖,却迟迟没有醒。
姜彻眉头紧蹙,轻声喊他名字,又拍他的脸,怕吓着他,动作不敢太大。
(什么都等不到。)
将人从被窝里捞起来,摸了满手的汗,姜彻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拿毛巾,沾了水拧干,回来坐在床边,给他擦脸。
(只剩下我自己了。)
开学以来,程锐的话依旧很少,情绪稳定了很多,甚至开始写作业。做噩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姜彻不知道这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程锐没有说,但一定是受到了刺激。心里将那些冷言冷语的学生和老师骂了一个遍,摸他额头的动作却很轻,感到温度不高,他放下心来,继续小声叫他的名字。
“小锐,没事了,没事,醒醒。”
(谁?)
“好了,没事了。”
……没事了。
程锐睁眼,看到姜彻明显松口气的表情。他感到自己靠在他的怀里,很暖和。像之前的很多次梦中惊醒一样。
姜彻拍拍他的脸,问:“做噩梦?”
程锐没说话,坐了起来,静静看着他。
姜彻下床去涮毛巾,又拿回来给他,说:“都是汗,自己擦擦。”
程锐接过,将胳膊和腿上的汗水擦干净,又擦脖颈,后背擦不到,姜彻说了声“给我”,掀开睡衣,给他擦背。
程锐像只猫那样蜷起身体,脊椎骨高高隆起,毛巾扫过上头单薄的皮肤,凉意蔓延到整个身体。姜彻擦完,收好毛巾,坐下来点了支烟,问:“能睡着吗?”
程锐没有动。
“梦到你爸了?”
程锐看向他面前升起的烟,没有回答。姜彻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不多说话,两指夹着烟递到他嘴边。程锐抽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
姜彻收回去,笑道:“不好吃吧。”
程锐咳嗽完了,开口说:“哥。”
“嗯?”
程锐回想着那个无声的梦,有些害怕,又觉不值得怕。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上学。”
“他们欺负你?”
程锐摇头,伸手抠着床单上磨破的小洞,问:“你会一直在吗?”
姜彻不解,笑道:“怎么了?——别抠了,越弄越大。”
程锐不答他的话,反说:“我坐在讲台边,历史老师讲课的时候,口水会喷到桌子上。”
“明天给你带把伞。”
程锐抿起嘴轻轻一笑,又说:“他们都说我杀了他。”
姜彻一愣,停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又说这个?不是你的错。”
“他们都不信。”
姜彻抓抓头发,不知道该怎样说。程锐受了委屈,他从来不问,能给的不过是一张安稳睡觉的床,倘若开口安慰,便有些笨拙。然而不说些什么,恐怕臭小子要一直钻牛角尖,不能再避开这个问题了。他想了想,才说:“干嘛要他们信?我信你不就行了。”
程锐愣住,瞪大眼睛看向他。
姜彻不太自在,避开他的注视,说:“小锐,你看,咱俩吧,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我把你当亲弟弟,我肯定信你。你是你妈的亲儿子,她也信。别人那是别人,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信不信你也没关系,对吧?爱让他们信,咱还不稀罕呢。”
程锐又笑了,说:“我妈不信的。”
“屁。”
程锐歪着头,轻轻笑着说:“学校里没人信,他们都说我是杀人犯。不想去学校。我只想在你这里。”
程锐皮肤白,面容清秀,说话时微微阖起眼睛,眼睫毛垂下来投下小片阴影,他的笑容很浅,看起来格外乖巧。姜彻心想,明明很可爱,性格怎么就不能可爱一点?又有些骄傲:这可是我当弟弟养的孩子,会说这种话,一点都不亏。他想得远了,又看到程锐专心望着自己,便说:“你什么时候想来哥这儿都行,我还能跑?”
程锐固执道:“只想在你这里。”
姜彻揉他头发,说:“好了好了,别撒娇。想来我这儿,就得听我的话,你得好好上学。”
程锐想了想,又说:“我听话,就能一直在你这里?”
这话问得蹊跷,姜彻感到奇怪,便说:“你就是不听话,我不还是你哥?”
程锐眨眨眼睛,看着他,又笑了,喊他哥。
姜彻只当他最近脑子不正常,顺着他的意思来,又应了一声。
程锐往他身边坐坐,又喊了一声哥。
“在呢。”
程锐靠近他,停了片刻,忽凑到他脸边,轻轻啄了一口。
姜彻当即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惊道:“我操,你干啥?”
程锐说:“电视上都这么做,是晚安吻。”
姜彻抬手用力擦脸,骂道:“我操,那是美国人,别乱学。”
程锐不说话了,躺回去抓住他的手,闭上眼睛睡觉。
姜彻无奈,停了半晌,只能告诉自己,他最近有点傻,不能一般计较。等程锐重新睡去,姜彻看他安稳了,叹了声气,拉灯睡觉。
在姜彻家住了近三个月,程锐的情况日益稳定。按时完成作业,课上认真听讲,也不需要姜彻接送,自己骑车回来,回得早了还会主动做饭。程湘婷常来探望他,见儿子日益好转,也是欣慰,对姜彻亦愈发感激。她给姜彻塞钱,他不肯要,只好给他买些衣裳,隔几日来给两人做些丰盛的菜。程锐不提回家,她也不敢开口,私下里向姜彻说了数次抱歉。
姜彻不好意思,说是举手之劳,何况他拿程锐当亲弟弟。
程锐出事,姜彻停了在李成庆处帮忙的活,放电影的事情也搁置了,乡下派人催了数次,见他无碍,便不得不出去。
临走前,姜彻不放心,问他要不要回家住。
程锐正在写作业,头也不抬道:“不用。”
“你自己能行?要不让你妈过来?”
程锐放下笔,面露无奈:“真的没事。”
姜彻挑眉:“保证?”
程锐点头,对他笑道:“我会听话的。”
他消瘦的脸颊被养肥不少,皮肤总算不是苍白了,虽然笑容还是浅淡,却更显柔和。姜彻盯着他的笑容半晌,看不出异状,才放弃道:“你妈会过来检查,所以给我乖乖的,不管有什么都不许忍着,也不能做乱七八糟的事。要是我回来,知道你又弄出什么事情,就直接上棍子打了,啊?”
程锐抿嘴,连点了两次头。
真乖,姜彻揉揉他头发,安心出门。
程锐跟到走廊,姜彻在院子里坐上三轮车,仰头对他摆手说:“听话!”看着他渐渐走远,消失在视线里,程锐又发了一会儿愣,才走回房间,锁上门。
屋子里似乎还有姜彻的味道。
程锐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埋在姜彻的枕头里。鼻翼被柔软的布料挤压,呼吸当即受到阻碍,眼球也因压迫一阵阵发疼,视线里是细小而四处飞散的光点,自太阳穴开始的钝痛爬至后脑,他感到整个人都飘在空中。
“哥。”
在几近窒息的晕眩中,程锐听到到身体里刹那间蔓延生长的沸腾欲望,喷薄流泻,至最细微的神经末梢。他将手向下伸,紧贴床单的身体炙热而战栗,手指所到之处,皆是灼伤。
“哥……”
程锐蜷起身体,双眼紧闭,在极致的快乐当中,听到了阳光撕开水面,俯冲进湖底的声音。
潜藏在幽绿色水面以下的游鱼,伺机拨开层层叠叠的水藻,紧紧咬住了它。即使包裹着锋利的鱼钩,也没关系。
风吹进房间,桌子上摊开的作业哗哗作响。
“看来是真的好了啊。”冯英一面往火锅里摁菜,一面欣慰道。
程锐期中考得很好,姜彻将此当作生活回归正轨的表现。为了照顾程锐,他和冯英很少见面,看她并不介意,愧疚之余也感到轻松。姜彻说:“嗯,最近噩梦也少了,也常常笑,比一开始好多了。老师也说,他在班里情绪很稳定。”
冯英点头,又说:“真好,前几天我妈还问你怎么不过来,是不是太忙。”
姜彻尴尬道:“要不今天我给阿姨买点东西,去看看她?”
“也行,我妈还挺想你的。”
姜彻笑笑,又想到程锐晚上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怎么吃饭,一会儿去买东西,得绕到程湘婷店里,要她回去看看。
冯英看看他,夹了肉搁他碗里,问:“想什么呢?”
姜彻回神,说:“没,就是一会儿得去程姐店里一趟,小锐自己在家,不太放心。”
冯英放下筷子,两手支颊,无奈道:“不容易见次面,你就只提小锐,不问问我在医院怎样吗?”她语气绵软,说抱怨,倒不如是撒娇。
姜彻一愣,苦笑道:“小锐他情况不好,我就是太担心了。”
冯英也不生气,笑着说:“那我是你女朋友啊,至少得分一点时间给我吧?”
姜彻伸手摸摸她头发,歉疚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最近工作怎么样?”
反倒冯英不太好意思了。和姜彻交往以来,两个人都有工作,很难有时间凑在一起,谈不上特别亲密。她是护士,姜彻开玩笑说总觉得配不上,所以得尊重点,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谈恋爱,跟中学生似的,是以少有这样的亲昵。她心里一甜,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任性啊?”
“哪有,你这么大方,是我不好。”
冯英看着他笑,说:“见你之前,林姐就说你人好,后来见了你,我觉得一点没错。阿彻,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啊。”
姜彻嘴里的菠菜还没咬断,不敢说话,等到终于咽下去了,才说:“那我得高兴啊。”
冯英撇撇嘴,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拿筷子戳戳碗里的菜,小声说:“我妈一直问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花椒壳粘在了上颚,姜彻用舌头想把它弄下来,一边说:“我家里没老人,自己拿主意就行。”
“我知道啊……就是,你看,”冯英欲言又止,叹气道,“我大哥说,要是我们结婚,我家里出钱买房子也行,只是他不喜欢你的工作,现在弄那个又不稳定,就是买了房子,欠的钱也还不上。我爸妈也有这个意思。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只是家里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