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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贸然进部队的几年,程家大院还是维持了它一贯神秘莫测的风格,时而有些消息来,也不过是说程将军又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又见了什么有来头的大客人。不知道什么原因,那段时间他很受欢迎,南来北往的政客商贾都要削尖了脑袋往他跟前挤,仿佛傍住他就傍住一颗树大荫深的古木,是可以安心顺意承荫受惠的。
然而讨人欢欣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随着年岁增长,程将军的神经质也变得越来越厉害,他年轻的时候便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尤其是这种疑心还遭到了连续两次暗杀事件的冲击,到了这把年纪,竟是有些儿童化无理取闹的趋势。
有时候程瑞尧在家里让他气得不轻,回到部队里免不了发牢骚,但是他不肯跟不熟的讲这些,因为不熟的人根本不懂,不明白也不体会那种有理无处诉的郁闷,于是李贸然便成了最佳人选。
时不时,他就会被叫到办公室去,然后搬来凳子关起大门,听着程师长一句接一句的发表受气感言。
程瑞尧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人,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温文尔雅的,正统的教育与军事化训练使他看起来像个中规中矩的活标本,行得正走的直,仿佛一个具象化的正义化身。
程家两兄弟,在外貌上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在成年之后,根本有些南辕北辙的意思。
李贸然看着程瑞尧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并不停的伸出一根手来指指点点,就会想程白要是这么做,会是怎么个样子。
他也有好几年没见程白了,只知道人家在城里一家大医院里当医生,做了好几个很难很大的外科手术。报纸上刊登关于他的消息,往往会在大篇幅的文字底下配上一两张黑白照片。照片都是采访的时候临时拍的,背景要么是医院,要么是某某中学的讲堂,搭配程白清晰好看的五官,活脱脱的一个青年才俊。
李贸然十分珍惜这些照片,因为这种感觉有点像落魄的时候忽然得到了施舍的食物,常常令他倍感知足。然而在知足的同时他又有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他知道自己同程白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远到他赤脚狂奔也追赶不及的地步。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论身份说地位,他们原本就不该是一个台面上的人。李贸然一直记得程将军的那句话,他说,他总不会一直对你好。
部队里对刊物的管理十分严格,为了了解时局,定期有人来给他们读报纸。李贸然就跟这个读报的套近乎。
读报的早年在私塾里当先生,受了征兵广告的鼓舞才毅然决然的投身军营,所以身上有种慷慨十足的清高气,这种人永远只能抚顺毛搭高梯。李贸然在将军府里干了这么多年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的近乎也套得轻而易举不露痕迹。
他很快就搜集了好多报纸上裁下来的黑白照片,都是贴在程白报道底下的。
他藏它们好像藏什么贵重的黄金珠宝,小心翼翼的揣在纸包里,除了夜里脱衣服睡觉,其他时间总是贴身摆着。对他来说,这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种安慰,他把程白当成了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很远大,怕苦怕累的时候,想一想摸一摸,便有无穷的力量涌出来。
夜里躺在营地的硬板床上,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发痛,但他想自己总不会一直这样,狠狠心咬咬牙,他要努力把那六年的光景补回来。
地方上太平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没能安然度过这年秋天。
李贸然永远都记得那个凉风袭人的深夜,程家军忽然接到急报,说是要大规模向北划拨精锐部队——又打仗了。
程家军的精锐,几乎全集结在程瑞尧的这个师,高标准的德械装备,严要求的军事训练,不管从软件还是硬件上来说,全都倾注了老爷子多年的心血。
当时李贸然还只是个小排长,大部队在夜里行军,他脊梁骨笔直的步子迈得又稳又大。风吹在脸上有种软软的凉,腔子里跳动不止的心却是坚硬的滚烫——他骄傲且亢奋,简直亢奋到了一定的程度。
不知道当初黄家阿哥上前线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把前方的战场当成了重生的另一场轮回。轮回之上,所存的并不是赴死的决心,而是越过死亡,直面灵魂的,更高更远的野心。
这一年是一九三七年,卢桥事件爆发。南方各省集合大规模的部队,奉命北上迁移,借以低档形成燎原之势的熊熊战火。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特别短……真是不想写打仗啊,点到为止吧,下一章时间线又要往后移了。
☆、第十二章
苏参谋叛变的事情发生在不久之后的一个夏天,事情的经过非常复杂。
起初,程将军是要杀他的。
因着局势紧张,他那时的书房抽屉里总备着一把枪。这枪是苏参谋出国访问学习的时候带回来的礼物。流畅合手的线条,精致细巧的造型,很符合程将军被过度追求的审美——苏参谋从来都是那个最了解他喜好的人。
他太懂他了,知道他最想要什么,知道他最想做什么,那种无以言表的默契甚至潜移默化的延伸至任何一个眼神或是细微的肢体交流。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舍弃他,因为舍弃他就等同于割舍了一部分灵与肉的记忆,一段色彩斑斓的青年时光——这些都是无法抹去的。即便是到了时间终止肉体消亡的那一天,他也还会记得他的样子。记得深刻而牢固,好像石碑上苦心雕凿的字迹。
“混账东西!”程将军情绪激动,从抽屉里拔枪指向对方,眉心的位置忽然突突的跳了两下。
苏参谋说:“军座,您后悔了么?”定定的站在花纹地毯中央,冰冷的枪口并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程将军没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看人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下巴微扬,双眼微闭,他想这不就是那个绵里藏针的男人么,自己带了他二十几年,怎么还不知道他是这种阴测测的角色?
“长亭啊。”程将军的嘴角翘上去,“我把你带回来,供你穿衣吃饭,结果呢,结果你就这么报答我?”
长亭是苏参谋的字,这样问的时候,程将军的语速很慢,慢的接近和蔼,与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长亭说:“军座,该给的我都给了,我不欠您什么。”
“好,你不欠我。是我欠你,我欠你一条命,今天也就还给你。”程将军冷笑,枪口子对着门口拨了拨,“你走吧,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记得一定要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最好别让我再找到你。”
苏长亭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程司令,看他渐露灰白的鬓发在屋内昏黄的灯光里显出一种黯淡的倦意。
他的程将军老了,老得不再是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英武青年——时间湮没他眼中的戾气,压弯他笔直的脊背,悄无声息的带走那段饱满而雄壮的光辉岁月,留下的只是一个失望至极的老人。
苏长亭终于往门口走去,走得脑中有那么几秒钟的空白。他是很想再多说些什么,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内容。
据那天在府里当差的佣人说,书房里的枪响有两声,中间间隔不过几秒钟,之后苏参谋就被人从里面抬出来了,浑身血淋淋的,那血从他胸口沿着手腕直往下流,滴滴答答,一路淌到大门外面。
之后程将军要人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打扫了好几遍,直到那种弥漫的血腥味彻底消散才罢休,然后叫来秘书处的下达通知,说是叛徒苏长亭因私泄露军情,已被当场枪决。
李贸然得知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震惊——他怎么也不信苏参谋会是叛徒。
——苏参谋不应当是最忠心的那个么,当初程将军在外面上学,苏参谋还救过他的命啊!
直到程瑞尧在父亲的指示下向军事法庭提交了一系列事实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人都闭口不言了。
就在大家开始渐渐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李贸然却在挖心挠肺的担心一个人,担心得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简直恨了自己只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二爷啊,他的二爷怎么样了。
每个月还是照样有人来给他们读报纸,可关于程二爷的消息却渐渐少起来。李贸然越来越焦躁不安,过度的忧虑击垮他的精神与肉体,终于在年前的一个冬日早晨,他沉沉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病倒了。
因着骁勇善战,这时候的他已经被破格提至连级,程瑞尧看重他,特地给他安排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当然,就是程白所在的那家。
李贸然不知道这场急病是福是祸,他只觉得紧张,紧张得坐立难安,仿佛医院并不是一个让人平心静气的地方,至少对他来讲不是。
白天有年轻的小护士来给他打针,她们都喜欢半羞赧半怨怒的叫他的名字,她们说,李贸然,你到处瞎走什么,还打不打针了,你不打后面还有别的病人要打呢!
李贸然笑嘻嘻,一手抚着寸头说:打打打,我马上就过来打。
坐到椅子边了,小护士又说:“你天天的到处乱跑什么,这里又不是前线战场,用得着你侦查敌情一样的四处巡逻么?”
李贸然说:“是啊,我都习惯了,到哪里都不肯闲,狗习性一样改也改不掉。”
小护士咯咯的笑,推着针管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还说自己是狗的。
李贸然说:“不怕你笑,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做帮工,后来当兵打仗,不是一年四季都跑动着么,忽然静下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小护士说:“你在哪家帮工啊,哪家会要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帮工?”
李贸然一本正经道:“你别不信呀,还真有大户人家愿意花钱雇我去的。”
小护士依然不信,压着他手臂上的止血棉球追问道:“哪家呀,你倒是说上姓氏名字来啊。”
李贸然说:“程家,程将军他们家。”
小护士道:“哎呀,真是这样嘛,那你一定认识程医生啦。”
李贸然说:“认识认识,可他不是也在这家医院么,怎么我找了好久都找不见他?”
小护士说:“你不知道么,他早不在这里啦,城里新开了一家日本医院,程医生上哪里做研究去啦。”
李贸然几乎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日本人的医院?”
小护士说:“是呀,他年前就跟那家院长的女儿好着呢,听说最近就要结婚了。”
李贸然问:“那程将军呢,程将军知道这件事情么?”
小护士说:“怎么能不知道呀,程医生还因为这个跟医院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估计是闹的父子不合了吧……”
话没说完,诊室外面来了打针的病人,微微的把门推开一些声响,那小护士就瞬时收住了嘴,伸手来推着李贸然道:“行了,给你打完了,你赶紧的继续巡逻去吧。”
“哎,好,好。”李贸然嘿嘿的笑,起身往诊室外走。
诊室外面是一道雪白的走廊,这走廊一直通往住院区的病房。另一端,开着大门,是医院的入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之后,几个医生护士拥着一辆推车往里面跑进来,还有几个哭得泣不成声的妇女小孩儿跟在咕噜噜作响的车轮子后面。
一群人跑得东倒西歪,廊上的病人和医护人员纷纷主动自觉地往两边靠。当中有个小姑娘躲不及,一歪身倒在地上,李贸然怕她受伤,冲上去把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