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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顶至高处有一个巨大的神龛,斑驳破旧像是经历了数不清的岁月。宫无后依着素还真的嘱咐将百代昆吾置于神龛内。
忽然,这座佛塔黄花梁木的塔身骤变,深褐色一下变浅,周围越来越通透,通身晶莹透亮,看上去似玉质又似琉璃,在皎洁的月色笼罩下异彩纷呈,如梦似幻。
宫无后惊诧地看着周围异变,忽听素还真低声道:“去吧,一切必得由你亲自揭开。”
素还真话音刚落,宫无后便拿起朱虹剑迈步向下走去,楼梯也如塔身一般变得晶莹透明,他踏出一步,刚开始还四顾一番有无变数,后来急于一探究竟,他的步伐越来越快,烟都身法轻盈如雾,很快便来到了第五层。
四周应着他的到来变幻,宫无后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在他刚入烟都时,半夜误闯了烟都禁地,禁地中心有一处奇诡的黑色雾泉,雾气从泉中升腾而起,如蛇一般缠住了他,他晕了过去,醒来时已身处西宫吊影的居所。这是他知道的所有。
而他此时看到的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昏暗的烛光下,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坐在案边,大宗师的蓝衣被烛火映得有些发旧,银白的帽穗隐约闪着光,面上一成不变的威严冰冷,此时陷入了沉思。
大宗师对面坐着的人身穿惹眼的明黄披风,栗色长发垂到腰间,微微垂首,看上去很恭顺。那是他的师兄——西宫吊影。
已过世的师父和师兄就坐在那里,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宫无后心中一酸,站在原地看着与他阴阳两隔的二人。
却见古陵逝烟忽然广袖一拂,冷声道:“你可知他私自去了雾泉会造成什么后果?”
西宫吊影此时还是个少年,还未成长为干练的烟都主事,只是低着头轻声道:“徒儿不知……请师尊责罚……”听出古陵逝烟话中的不悦,他脸上已浮现三分惧色。
“如此一来,欲解四奇观大劫,只能将他献祭,”古陵逝烟一如既往的冷漠,说话时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可惜了这样的武学根骨,如果悉心□□,超越为师也未可知。”
☆、梦境深处
他刚说完,这幅画面便在宫无后前如烟般散开,重聚后又是新的地方。
古陵逝烟坐在桌边,看着对面年幼的他吃饭。他站在幻象之外凝视着古陵逝烟,眸光忽闪,儿时只觉得他森冷可怕,却不成想,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自己时竟浮动着一丝缱绻。
或许古陵逝烟这罕见的一面只有他能看到。
这个念头一出,宫无后又觉得可笑。他只不过是古陵逝烟的一把利剑,哪有人会对剑流露感情?
其他的便是一些琐碎的回忆,三岁时,古陵逝烟将他放在膝上,教他写字,他抓着古陵逝烟鬓角的编辫玩个不停,一旁的侍从惊讶地看着他们,大宗师何时有了这等好脾性?
宫无后玩了一会儿,又将头倚着古陵逝烟肩膀,身子抻平,将他当作一个舒服的躺椅靠着。古陵逝烟这才微微皱了眉,提着身上红团子的衣领扔下了地,板着脸道:“如果这四个字你学不会,今天就不必吃饭了。”
看着案台纸上笔触遒劲的古陵逝烟四个字,幻象外的宫无后唇边勾起一抹恍惚的笑。
四岁时,古陵逝烟送了他一只蝴蝶瓶,时不时便派人捉水晶蝶送于他。心情好的时候轻抚他的发顶,他不听话时,捏着他的脸以示惩戒。
宫无后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对师徒,冷如寒冰的心似裂开一条缝,细细的疼。他咬住下唇,仿佛这样就能使内心平静一些。
这些事,他已经没有印象了,像被谁抹去了。
他又往下走了一层,却见那天晚上,软红十丈外,古陵逝烟长发未梳,行色匆匆,跟着他的西宫吊影道:“师尊,真的要将师弟关入无情楼吗?可师尊不是说过,他对破劫至关重要吗?”
“你说的没错,但对为师而言,他还有别的意义。”
西宫吊影不解地看向古陵逝烟,见他面上有了决意,不敢多劝,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
随后,古陵逝烟便将他从软红十丈抱出,月色如水,古陵逝烟抱着他掠过烟都群峰,四周一片黑黢黢,他怕得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也不敢动。古陵逝烟用元生造化球打开了无情楼的大门,将他放在门前,一手抚上他的发顶,催动内力,淡蓝色的光从他掌心升起。
他口中念诵着什么,宫无后看着他的口型大惊失色,古陵逝烟正在消除他的一部分记忆!随后他将他关入无情楼,对他的呼救声充耳不闻,却停留在无情楼边,看着那轮满月若有所思。
不久古陵逝烟便离开了,回到冷窗功名,差人叫来水萤儿,令她离开烟都。水萤儿心知烟都之神的命令无人能违抗,只是默默垂泪,临行前她看向软红十丈的方向,想起宫无后那个率性而为的性子,又有些担忧,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轻声道:“公子年幼,请大宗师多担待。”
古陵逝烟不悦地冷哼了一声。
如此留恋,看来牵绊颇深,本来还想放她一条生路,如今却是留不得了。
“你的存在,会带累他,让他停滞不前。”
水萤儿跪伏在地,这成了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看完这一切,宫无后指尖轻颤,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定了定神,又来到第三层,只见墙壁变幻,他看见古陵逝烟端坐冷窗功名,面上还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然神情,此时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他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古陵逝烟臂弯环绕中,一只水银铸造的镜子正闪着奇异的光芒,镜面忽如水纹般荡起一圈圈涟漪,其中赫然出现了年幼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约摸七八岁,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锦缎红衣染上了污泥,他倚着墙角,闭着眼睛打盹,每每要进入睡梦中时,听见门外凄厉的呼号声,又猛然惊醒。
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一只手拿起面前犯黄的书籍,另一只手握住剑,边看边比划。古陵逝烟静静看着他,面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环着水镜的手略紧了紧,转而抚上了镜面。
待这幅景象散去,他看到十八岁的自己,红衣如血,提着朱剑杀出了无情楼,只见台阶尽头,古陵逝烟长身玉立,他看着他,脸上交织着恨与难言的情愫,得知水萤儿已死,他第一次动了要杀他报仇的念头。
古陵逝烟满意地笑了,宫无后听见他在心里说,尽管恨我,只要你能到达非天非人之极限,勘破此劫。
真相呼之欲出,却往着一个他不愿面对的方向走去。
宫无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第二层。塔内四壁陡然幻化,却见烟都山脚下一处村庄黑色弥漫,古陵逝烟站在一群村民中间,那些村民全身皆被黑气缠绕,抓住他淡蓝衣袍一角叠声喊道“大宗师救我”,古陵逝烟平日最是孤高自持,此刻却任由他们抓着,挑起的长眉微微蹙着。
泉眼里的死气已然是封不住了,他亦不可能献祭宫无后。快了……只要无后发挥血泪之眼的极限,元生造化球一到手,烟都就能渡过大劫。
四奇观正依他的计划一个接一个被烟都吞并,拿到潇潇暮雨中的元生造化球指日可待。
宫无后还没来得及领会古陵逝烟所思之含义,眼前一切便如雾消散,忽现黯淡天光下一座佛塔,矗立在黄沙之中,一个褐色长发粗布麻衣的人扶剑而立,背对着他。
“爹……”
像是在弥补什么遗憾似的,宫无后轻唤出声。面前那人身姿挺拔,站了一会儿,下了什么决心似地自言自语:“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再次失去赋儿。”紧接着画面一转,别黄昏来到烟都山脚前,仰首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雾海奇观。
烟都是一处修真幻境,普通人难以寻其门而入。不管是谁,来到烟都山脚下,眼前所见只有茫茫雾海。
山门更是一处极难寻觅的所在,只有修为高深之人,以自身修为破除雾障,方能抵达。然后须得通过八卦阵,水幕帘才能来到烟都主峰,到达大宗师和诸宫居住的地方。以别黄昏的武学修为,漫说烟都主峰,恐怕连雾障都过不去。
宫无后正若有所思地琢磨着眼前景象,却见别黄昏往前迈了一步,乳白色的雾气聚拢,奔腾,又消散。山门大开,别黄昏沿着门后一条宽阔的路一直来到了主峰。
烟都法阵形同虚设,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作用。
如果没记错,烟都设下的屏障识得烟都功体,没有外界干预的情况下只会为烟都之人打开,而别黄昏一介外人,为何不加以阻拦?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而能解除烟都结界之人,除了那个人以外不作他想。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时,宫无后身形一晃,几乎站不住。
梦浮屠像是感知到他所思所想,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了另一幅画面。
古陵逝烟站在冷窗功名内,通过水镜观察着别黄昏的一举一动,见他抵达了烟都主峰,便对候在门外的西宫吊影道:“时候差不多了,吊影,去通知无后。”
接下来的事情历历在目,宫无后面色苍白,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古陵逝烟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一结果,亲手杀死他失而复得的父亲,以失亲之痛,冶炼绝情心性,逼他迸发出血泪之眼的极致。
一时之间,心中数种情绪翻腾,在这一层的塔心站立了许久,他才想起下面还有一层,梦浮屠的最后一层。
来时素还真的话犹在耳边:“梦浮屠愈往下,所浮现的记忆便愈隐蔽,最底层则是被封锁起来,心中最深处的记忆。”
古陵逝烟心中最隐秘的记忆,不知是一统四奇观,还是烟都万年?
宫无后嘲讽地想着,来到最后一层。映入眼中的是一片落雪纷飞之地,狂风彻天彻地的吹,天上地下一片银白,辨不清东西南北,茫茫大雪覆盖四野,竟见不到尽头。
停留了片刻,依然是这番大雪纷飞的场景,他有些不耐,走近眼前景象,试探着一脚迈了进去,嘎吱一声响,竟踩上了松软的雪地。
他这才明白,和上面几层只有影像不同,这是一处有实体的秘境。
每一脚都深深陷在雪里,他艰难地跋涉着,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学修为在这里似乎丝毫不起作用,他将朱虹剑倒立拄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着。
冷风吹拂着他,寒气包裹着他,他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雪终于有变小的迹象,前方隐约有一星艳色,离他越来越近,直拂过他的脸,他的目光追寻过去,竟是一瓣桃花。
这样下着雪的季节怎会有桃花?
他疑惑不已,更加快了脚步,寻着那点艳色一直往前走着,直到来到一株桃花树下。那树落英缤纷,安然静谧,水红色的花瓣打着旋轻飘飘落至地面,全然不似一丈之外狂风大作,雪花狂舞。
一个红衣人坐在树下雪地上,大红的广袖襟摆比身后的桃花还要艳上几分。所有风雪都被隔离在外,漫天大雪,他却一片未沾。
有一圈浅蓝色的光晕屏障,在他四周静静撑开。
宫无后看着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仿佛看见了世上最好笑的事,一反平时冰冷的样子笑得呛咳,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来。
原来古陵逝烟心底最深处,最安宁的记忆,竟是他吗……
☆、黄泉之眼
宫无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