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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从未想到还会回到那一年的南湖——大抵是当初痛得过了头,全忘记了。金针封住周身大穴,不能运气不能动武,五感消退,连痛都不真切了,临湖的屋舍里清风不断,他却浑身汗湿,浑似刚从南湖里被捞出来;又好似被逐出门墙的那一天,暴雨泼天而落,北楼一支的师兄弟们无人敢送,他忍着无边无际的痛楚走下山门,终于支撑不住连滚带爬摔了个狗啃泥,爬了半天爬不起身,直至一把伞遮住了他。他抬起头来,雨水混着血水沿着伞把滴在他的脸上,执伞之人却若无其事地把他扶起来,背上身,转身就走:“闭嘴罢,你不再是北楼首徒,也不用守百花南北两楼的戒律了。”
这话字字不假,又字字胜过入体的金针,他伏在他的肩头,面上一片湿热咸苦,但那并不是自己的泪。
他们又去了南湖,两人初遇的、有荷花有歌声的南湖,疗伤、拔针、脱胎换骨,置死而生。
荷花淡淡的香气,混着血腥气和那人身上清苦的药味一并轻轻抚上面孔,他听到响动,知道他要走,就轻轻地动了一下刚好的左臂,拉住了来人:“……你要去哪里?”
“北楼有难,师父命我我同其他师兄弟前去救援。”
他闻言大惊,一时忘却了浑身伤痛,挣扎着要从枕上起来,旧日称呼自然而出:“孙师兄,我也……!”
“你去不得。”
他心中大恸,自从领罚,还是第一次落下泪来:“……废人一个,不必去了。”
温热而干燥的手轻轻在按在他的手上,一触就分开:“南北同枝,北楼既然求援,我等一定竭力为之。你安心养伤,我去去就回。”
被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梦里醒不来时,张佳乐却模模糊糊地想,那几个月里,他从没好好看一眼南湖,而师门覆灭噩耗传来之后,他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离开那间养伤的屋子赶去百花,也就这么离开了南湖。
从此再不得见,不敢见,谁知终有一日,还是梦里相逢了。
……
——在下百花楼北楼弟子张佳乐,奉师命携来薄礼献与南楼掌门师叔贺寿,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孙哲平。”
张佳乐脚下一空,只觉得两鬓冰凉,登时醒了过来。梦里那种牵筋动骨的痛楚似乎还缠绕不去,他一转头,见两扇窗子大开,才记得原来是自己睡前没有关窗,夏雨虽不比秋雨那般刺骨,但对他这个新旧伤交叠的人来说,这一夜也是够了。
张佳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总算是知道了这一场梦从何而来,披衣下床关好窗,看一眼窗外天色,竟是投入霸图这几年来第一次起迟了。
他匆匆换了衣裳,又忙中不乱地易了容,取了只木匣把黄少天扔来的东西装了便去找张新杰。只是他起得晚了,张新杰为人板正,作息从来分毫不差,他扑了个空,才想到这一茬,一面自嘲竟是连这个都忘了,一面又朝着韩文清去了。
韩文清这边刚见过两个堂主安排下门中事务,听人通传“孙堂主”请见,立刻就把人请了上来。两人相见也无甚客套寒暄,张佳乐把自己昨天夜里又去了一次蓝溪阁之事说了,然后把匣子递给了韩文清,韩文清看了一眼立刻微微皱了眉,又看了几眼张佳乐,看得连张佳乐都觉出了古怪,反问:“门主,这东西是有什么古怪不成?”
韩文清盯着他半晌,终是说:“千华真痴气,闺中私物也不认得么?”
张佳乐一愣,老实地摇头:“不认得……”
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他二人不是……?”说到这里觉得这兄弟二字顿时变得难以启齿,就再不说了。
“如此看来,就是托名而已。”韩文清看着那缅铃,“既是这样,那千华说得不错,若真有与蓝溪阁动手一天,必是要先制住喻文州了。”
说完他又望向张佳乐。韩文清就想,百花易容之术天下一绝,就是可惜再好的面具,眼睛也是藏不住的。但一个人若是眼睛也变了,那易容与否,实则可有可无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放过张佳乐听完自己后半句后眼中一闪而过的不以为然甚至是厌恶之色,轻描淡写地说:“千华这两趟辛苦了。方才石城分坛的蒋坛主飞鸽送信来,说是雷城那边近来有些人事异动。恐怕还要劳你再跑一趟。”
石城在几个州的交界之处,背山面水,风景和风水均是一流,也是几大门派势力交汇所在。蒋游虽然只是个分坛的坛主,按教中职位在张佳乐之下,但他是霸图的嫡门弟子,是张新杰的心腹,做事素来稳妥,如今他写信来,恐怕不是小事。
闻言张佳乐也不多说,领命之后就辞了韩文清回拾夜堂收拾东西,准备即日出发。过去的路上正好碰见考完弟子功课要去见韩文清的张新杰,两人均有公务在身,招呼一声也就散了,走出几步后张佳乐想起今日本是要先见他的,一时间连人皮面具都觉得在微微发烫了。
张新杰进了正厅,还没落座,先随意看了眼他手边的匣子,登时就别开眼皱了眉:“……什么腌臜东西,光天白日地拿在外头。”
这难得的不自在让韩文清抿了抿嘴角,反而把东西推到他眼皮底下:“张佳乐昨夜又去了一趟蓝溪阁,黄少天扔出来的。”
“他们……?”
“九成不是姑表兄弟。且不论他们是什么关系,你看这东西,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张新杰听完,还是依言去看了一眼。纯银鎏金,光材料钱就够得上寻常人家小半年开销,更不必说雕工之灵巧,简直称得上是精美非常了。
但再怎么做工精巧用材昂贵,一想到这玩意的用途,张新杰哪里好意思多看,只两眼又收回了目光,望着韩文清,见他似笑非笑正盯着自己,还是正色说:“我让拾夜堂多派几个人手,盯住蓝溪阁。”
谁知韩文清闻言只一笑,说的却是:“我倒想会一会这位喻大东家了。”
韩文清口中说想会一会喻文州,还是拖了几天,才拉着张新杰轻装简行地坐在了蓝溪阁二楼一隅。这一日天光晴好,他们到得又早,酒楼里大半是空的,两人就拣了个能看到青江的座位坐下,招了茶博士来要了一壶清茶。
茶只是一般的炒青,但新茶当季,入口甘甜,再对着这满目浩瀚江景,别是一番气象。张新杰照例先替韩文清倒了茶,方不紧不慢地端着杯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家蓝溪阁来。
近一个月前酒楼开张时下属早已与他们通禀了这一动静。当时说的是“开了间极大、极气派的酒楼,把街上其他酒楼统统比了下去”。但韩张二人俱没放在心上——霸图在各地开有当铺和银铺,京中的一间尤大,就开在最为繁盛的东市。韩文清要在门中坐镇,去京中收盘银钱、探听消息之类,早年还是张新杰去的多,什么繁景不曾见过?
但今日在蓝溪阁一坐,张新杰觉得气派二字固不能与京中比,但论气象,倒真是没有商贾气。虽然也如寻常酒楼里贴些不得讲茶之类的告示,但再仔细看楼内的书法条幅,多是王高岑李的诗歌,坊间常见的南朝宫体乐府辞章反而没了踪迹。
霸图在青州一带根基深厚,除了事先知晓这事的霸图门内弟子,其余人见到张新杰已是一惊,待看清坐在一旁倚栏观江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不苟言笑到远近皆知、以至于在青州城内一提其名就能止小儿夜哭的韩文清,骇得一时间连上去寒暄客套一番的念头都绝了,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眨眼工夫,方才还有四五桌酒客的二楼已经空了。
闹出这样的动静,韩张二人不会不知,偏偏不动声色安坐如山,满面悠闲地静观江景。二楼的人下来之后,一楼本有些不知道楼上坐的是谁的,现在知道了,也全没了喝酒的心思,赶快结了酒帐做鸟雀散,再一顿饭的工夫,整座蓝溪阁上下就只剩他们一桌客人了。
张新杰直摇头:“门主威名犹在,还是少出门得好。”
在外头韩文清不见一点笑容,听到张新杰这句似是感慨似是抱怨的低语,也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远观江水奔腾、青山连翠的胜景去了。
不过明明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蓝溪阁的茶博士和酒保也不见什么诧异之色,一切如常,既不热络也不冷淡畏缩,顶多过来问一句要不要些茶食,听韩张二人说不要,又退下去,绝不多说一句话。
两个人静静坐了大半个时辰,楼下忽然有了动静:“大东家,今日只一桌客人。”
那掌柜是本地人,言辞间虽有怨意,也不敢真的发作,只能低声老实通报。
“这倒难得。”
“是……本城内的霸图门的韩门主和张掌教。东家还记得吗?开张前,我们专程送礼知会过的。”
“原来是贵客?”
“呃,贵客、贵客,东家是外地人,着急开张我忙糊涂了也没讲清楚,这霸图的韩门主,是比本州的司马老爷还要贵的贵客呢……不过您……”他声音蓦地低下去,可韩张又是何等的耳力,字字句句都听得一清二楚,“您看是不是上次招呼一声,请二位别处坐坐?这几日的银钱正好留在柜上,有一二百两……他们坐在二楼。”
片刻后只听喻文州说:“既然是贵客,自然是要拜会的。他们是点了茶还是酒?”
“要了一壶新茶。炒青。”
“瀚文。”听到这里喻文州扬声招呼,“沏一壶紫笋,再备三只新茶碗,送到二楼来。”
喻文州刚一出声,韩张便确认这人绝无一点武功,并非什么当世高手故意隐瞒踪迹。果然片刻后上楼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倒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茶博士步法自有法度。喻文州上楼之后一见倚栏而坐的二人,立刻一笑着说:“掌柜说有贵客临门,原来是韩门主与张掌教,久仰大名,在下喻文州,京城人士,来贵宝地行商谋生,做一点小本生意,还请二位多加拂照。”
他说得客气,说完只一拱手,并不作揖,见礼之后就让卢瀚文沏了新茶,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盏。
韩文清冷冷抬眼望了他一眼,不曾作声;倒是张新杰起身拱手回礼:“喻东家客气了。我们早听说蓝溪阁生意兴隆,又有好风景,早想来喝一杯茶,再看看江景。今天恰好得闲,就来叨唠了。”
喻文州又一笑:“这又是哪里话。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贵客。肯光临敝店,真让我这里蓬荜生辉了。虽是简陋小店,但也备了少许新茶,二位既然不饮酒,我就以茶相陪了。”
他站着相陪,先饮了茶,其中未必没有以示茶水清白之意。放下茶盏后韩文清也端起来喝了一口,眉毛略松动了一些,还是没有出声寒暄,依旧是张新杰继续说:“我见酒楼里挂了好些书法,笔意高远刚劲,不知是何处来的墨宝?”
“见笑了,胡乱几笔,不过涂鸦而已。”喻文州笑着自谦,“阁下也练字?”
“和东家的字一比,那才叫涂鸦画符。”张新杰指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念道,“‘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真是痛快,喻当家有这样的气派,窝在青州这小小一隅开一爿酒楼,真是屈才了。”
喻文州缓缓摇头:“我不比二位武功盖世又心怀远志,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人,就只想同舍弟一道做个温饱营生,若能勉强安然度过此生,也就是万福了。”
听闻此语,韩文清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向他投来一瞥。喻文州却恍若未闻地对着张新杰说下去:“我但有一问,也不知是否冒昧?”
“请讲。”
“贵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