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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慕云,这一切疑惑的起源,每一次疑惑之时,带来更深疑惑的女人,果然,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同样的柳眉弯笑,风仪姿雅,礼数却是不同,慕云恭敬低身,盈盈拜道:“慕云参见婕妤娘娘。”
徐惠紧紧凝望着她,目光拂过处,一抹冰凉:“不必多礼。”
慕云起身,却望见徐惠不同平日的清冷目光:“真要说起,我可还要多谢你的巧心安排呢。”
慕云一怔,一瞬心慌,尽皆敛在微微笑意中:“娘娘这话,慕云可听不懂了。”
徐惠冷冷一笑:“是吗?该我的便是我的,不该我的,如何安排,我亦不会取。”
慕云微微凝眉,徐惠不若往日的倔强神情,到令她一时怔忪,正不知言时,韵儿却又自殿外奔来:“娘娘,杨夫人到。”
杨夫人?徐惠正自迷惑,杨若眉却已然迎身而入,青莲色(1)薄软络纱衣,隐约白皙玉臂,纯白色抹衣织裙,针绣繁密,然迤逦裙裳,却不及绝*子半分颜色,倾媚的容颜,丝毫未有岁月的无情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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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纵有笙歌亦断肠(9)
徐惠恭敬道:“见过夫人。”
杨夫人,徐惠早有听闻,她乃身份尴尬之人,却得陛下宠爱,早听说乃人间少有绝色,如今一见,果是姿颜极媚。
杨若眉微笑道:“不必多礼。”
虽早是心有准备,可自徐惠抬首之时,仍不免有些微讶然,清眉秀目、流潋横波,俨然便是曾经贵雅女子妆秀的容颜,难怪,便是李世民亦会时而兴然、又时而哀叹的与自己说起她,并要她对她多为照顾,来时,亦曾在心中反复描摹过她的模样,却未曾想,相似的又岂是眉目?洁净的气质、怎不是曾冠绝天下的女子?
“夫人?”徐惠见她怔住,轻轻唤道。
杨若眉这才回过神来:“啊,陛下一早儿便叫我来看看妹妹,妹妹这儿可都已安排妥当?”
徐惠笑道:“已差不多了,倒劳夫人挂着。”
回身之间,才见慕云静静立于身后,徐惠见她凝目在杨若眉身上,然目光却有淡淡薄冰,覆在向来柔润的眸心处,见她二人回身,方移视在徐惠身上,恭敬道:“娘娘有事,慕云便先行告退。”
徐惠尚未及言语,慕云便已然起身,飘展的绫丝绸披,划过杨若眉裙摆、扬袂而去。
徐惠未免一惊,这才发觉,由始至终,慕云竟都没有向杨若眉有些微礼数,不禁望杨若眉一眼,然她的神情,却未有丝毫异样。
这在她看来已是惯常,慕云进宫约有一年,与自己向来无礼,却听说是温雅良善的女子,太子更是喜欢,在承乾伤怀的日子里,她亦给了承乾许多慰藉。这些个礼数,杨若眉便也并不放在心上。
牵着徐惠坐下,眼神凝望在女子和润眉目,仍不禁怅然:“妹妹,可还习惯吗?”
徐惠一怔,微微垂首:“这儿比着香苑不知好上多少,怎有不惯?”
杨若眉浅浅一笑,意味了然:“愈是这样说来,便越是不惯,妹妹乃极聪慧的,怎不知我所指为何?”
徐惠涩然持笑,唇角的颤动,却无端颤动了心房,一朝荣宠,旁人眼里看似风光无限,可这风光,却未免来得太过唐突,太过疑云密布。
纵是不惯,又能如何?
见徐惠眉间似有疲惫之色,只听闻前日夜里,她伏案而眠,想也是累了,杨若眉便没再多呆,临走之时,只叫徐惠闲时便去芙蓉苑走动。
繁碌却又闲散的一天,终于看清了四名新添侍女的模样,除香冬总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其余三名铃兰、含珍、巧蝶皆是适度神情,不温不火、不远不近,想来是在这宫中已有几年,徐惠并不叫她们侍候,还是习惯了韵儿一人,闲时说说话,烦闷时静静陪伴。
静夜凉星,薄雾微冥,孤月如一潭洁净的湖水,冰凉的洒下一片清华……
这一整天,徐惠再未曾言语,心中感觉莫名清晰,眼望琳琅流迷的殿宇宫阁,却知道,这原本定不该是自己的。
若问缘由,亦不能言,只是这感觉,如针刺一般,分外强烈。
“陛下驾到。”
正自思想,尖细的一声通报,倏然打断沉思,回首刹那,韵儿已是低身见礼,天子凌云阔步,已然向这边走来。
“参见陛下。”徐惠亦低身见礼。
李世民伸手扶起,手指却未在轻薄纱衣裹着的臂腕上有些许停留:“不必多礼。”
说着,径直走至窗边精雕细制的躺椅前,韵儿奉上香浓碧茶,然徐惠却只站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帝王抿唇细品,那茶中滋味,想定是极清口的,君王总是聚拢的眉心,微微舒开些纹路:“明日,叫人送些衣料来,你选上一选。”
二 纵有笙歌亦断肠(10)
徐惠微微侧目,本应千恩万谢的一句,却令心中莫名抵触:“谢陛下恩赏,妾心领。”
心领!李世民手中茶盏倏然一紧,本是低着的眼,猛地抬起,女子淡漠容颜,映入龙目之中,这才发觉,她的脸上,竟没有半点得迁婕妤的喜悦之情,有的,竟只是漠然。
李世民随即会意,放下茶盏,轻道:“你心中定有许多疑惑吧?”
徐惠垂首,不语。
李世民轻轻站起身来,踱步至徐惠身前,只及他胸前的人,却有倔强莫名坚决。
李世民环视四周,奇珍贵物、琉璃明光,整个殿宇布置果如自己吩咐一般,无分毫差异。
不禁笑道:“这里,可还喜欢吗?可还缺了什么,尽管与朕说来。”
徐惠望一眼帝王挺俊身躯,坚俊脸廓、如夜深眸,岁月似给予了太多深远意蕴,令那双眸更生璀璨、*众生!
可为何这样的人,令人人崇敬向往的天可汗,却只令自己感到深深压抑?
微敛清眸,语声淡如冷烟:“谢陛下恩典,妾,无功不受禄。”
俊眉紧紧一蹙,李世民转眸而望,只见女子侧首之间,愀然分明可见。
若说突地晋封婕妤,多有不惯,却怎么言语中,竟会有这状似夺人之势?
“无功不受禄?”李世民脸上,倏然覆下整整一片阴影,沉暗的脸色,似乎隐匿了夜空零星的冷光,凝望徐惠的眼,目光深不见底:“难道……朕宠幸自己的嫔妃,还需要个理由不成?”
君王口吻已携了几分责意,徐惠目不举,仍以平静对之:“‘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1)实不相瞒,妾之所以得见陛下,实乃事出有因,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2),陛下如此厚爱,恕妾实不敢当。”
李世民龙目紧紧一收,君王情绪一瞬变换:“事出有因?何等因由,便令你竟敢如此?”
甩袍坐于殿堂中央,目光鹰锐非常,徐惠终举眸望去,烛火曳动,自君王目光中,烁烁辉宏,修眉紧致威凛、龙目聚凝明光,自那目光中,依稀可见当年沙场驰骋、纵横捭阖的一代英主,高峨、挺俊、又神秘莫测的帝王,怎不令人心向往,心海生澜,只是这其中凭空多了些枝节,令徐惠怎也不能心安的承此重恩,生怕日后若有所求,自己又当如何处之?但,事未查明,又怎能凭的说出太子来,叫他们父子生隙?
复又垂落了眼睫,慢声道:“只是妾心里的结,与旁的无关。”
“心结?”李世民更感疑惑,语音沉且冰凉:“哼,刚就说出许多道理,却不知‘位法天地、蔼睦谦恭’(3)吗?朕赏你稀奇珍馐、绫罗绸缎,不知恩谢也便罢了,竟还这等恃才傲物,真道朕恩厚于你,便可任你妄为吗?”
一语惊颤,赫赫天威的一国之君,气魄如鸿震慑,徐惠敛眸,声音仍旧清灵净透:“陛下,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tin)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4)故,珍馐绫罗于妾看来,不过浮华。”
李世民倏然站起身来,龙袍随之飘展如风:“你……竟敢讽刺于朕?”
徐惠随即跪下身去:“妾不敢,只是妾惯于宁淡日子,富贵荣华于妾不过如此。”
宁淡日子?李世民眼中划过一丝怅然,心中一处柔软骤然陷落,宁淡日子,那至心深爱的女子,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可自己,却终没能给她!
缓缓垂眸,望着眼前跪着的女子,心中怒气渐渐平息,是他,太过急切了,而忽略了她心里真实的感受,是他,太想要将一切没能给予无忧的,统统给她,而无视了她亦非媚俗女子,这些之于她,如何不令心中暗生抵触?
是自己太过唐突了!李世民微微闭目:“起来吧,是朕冒然了。”
微哑的嗓音,柔和下许多许多,适才皆无所畏惧的徐惠,此时心中到漾起一阵波澜,只见李世民缓缓回坐在精雕木椅上,似有无声叹息滑落唇际。
“陛下……”徐惠欲言,喉间却莫名一涩,终究无语。
李世民这才侧首,望徐惠一忽,方才轻声道:“你所言极是,万事有由,只是,有些缘由却是说不得的,亦如你所言,你的心结,朕亦不再过问。”
徐惠一惊,天子突而凄痛的眼神,仿于一息,便划破了眼中脆弱的隔膜,语塞在唇,竟令一时无所适从。
李世民起身,步履沉缓:“‘夫妻匪易,契注朱绳’(5),其实又哪里来得那许多缘由?”
语毕,便掠身于徐惠身旁,还殿而去……
徐惠回首,不及施礼,那背影便已隐没在深夜浓冷的月光中,孤伤而独立!
…………………………
(1):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出自《论语》,大家都讨厌他,要去明察一下,大家都喜欢他,亦要明察。
(2):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出自《孟子·尽心上》,不干我不该干的事,不追求我不该追求的东西。
(3):位法天地、蔼睦谦恭。——出自《闺训千字文》像天与地一样,定分了男女,妻子对丈夫要和蔼、亲近、谦让恭敬。
(4):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tin)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出自《道德经》,缤纷的色彩叫人眼花缭乱,动听的音乐合奏令人无法辨别,*甘美的食物让人食不知味,纵情围猎让人内心狂躁不安,珍贵之物会妨碍人的操行,所以圣人只求生活安定而不追逐声色之娱,因此他们摒弃物语的诱惑,而满足于恬淡的生活。
(5):夫妻匪易,契注朱绳,——出自《闺训千字文》,成为夫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是命中注定的,月老早已用红绳栓在了一起。
三 干戈未定欲何之(1)
之后几日,李世民闲来便往含露殿与徐惠品诗论棋,徐惠时常记着那句“夫妻匪易,契注朱绳”,尽量略去心中丛生疑虑,只以平和之心,重新看待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纵有时仍会思忖其中缘由,却再不会以此拒绝他时有的心意。
夜色如墨泼洒,月似冷玉,丝丝雾云渺然隐匿起漫天凉星,一缕一缕广玉兰香,清新如流,拂入殿阁中来。
女子倚窗静立,遥望夜空一番清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