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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半身趴在病床边上,睡得很沉,大概也是在某个梦境里,眼睫几不可见地儆数颤动着,像是被微风拂过的蝴蝶的羽翼。睡梦中的女孩子一只手死死拉住费诺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腕,同时避开输血的位置,维持着一个并不舒适甚至称得上别扭的姿势。
怕吵醒她,费诺没有动。在沉默的凝视中,他很快留意到潘希年手指上的绷带,以及额发之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费诺下意识地伸出手拂开她的头发,想看个究竟。刚一动就牵动输液的那只手,针头戳进血管深处,刺得他哆嗦一下。如此一来,就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潘希年几乎是立刻惊醒了,猛地坐直身子,低声说:
”我没受伤,不要赶我走。“一面说,手还是死死拉住费诺的胳膊不放。
她惊恐而哀求的面容,比刚才那根针更加尖锐地刺进了费诺的心口。不忍心见到潘希年张皇四顾的神色,费诺抓住她的肩膀:”希年,是我。你怎么在这里?“潘希年愣住了。难以置信似的僵了良久,又猛地瑟瑟发抖,开口的瞬间,嗓音嘶哑了:”费诺,你醒了……“她慌慌张张地扯出一个笑容,泪水却在同时夺眶而出。意识到这一点后她飞快地低下头,用手抹去泪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医生说是急性胃炎引起胃部大出血……要是再晚一点送来就糟糕了……费诺,那个时侯我怎么叫你、推你都没反应……啊,对不起,我说了不哭的,嗯,这就不哭了,下不为例……“潘希年几近于笨拙地说个不停,擦于眼泪届朝费诺所在的位置看一眼。又为了不让费诺看见自己新涌出的泪永一次次低下头去。费诺—直没有打断她,任由她说个不停,直到强作镇定的声音里的哽咽再也隐藏不住了,他才一把扶住潘希年的肩膀:”别哭了,我没事……“还没说完,潘希年近于号啕大哭地跌跌撞撞扑进费诺的怀里:”我怎么喊你都不醒……“翻来覆去的哭诉只有这一句。她攀住费诺,脸颊贴着他的颈项,湿热的泪水一路滴进他的衣领深处,很久之后都还是热的。
哭声里夹杂着后怕、恐惧,当然也有如释重负。费诺有着她在自己怀里放声哭泣,唯一做的就是用还可以活动的那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哭着哭着,潘希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在喃喃着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分明。
没多久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推着轮椅进来的护士恰好是当初潘希年刚住院时候负责她的那个。看见眼前的境况皱眉说:”我就知道你又偷偷跑到这里来了。你们都是病人,都需要休息,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病情稳定了,现在需要的是静养……潘希年,请你也配合一点,跟我回你自己的病房去,该换药了。“护士走到病床前,看潘希年还是不肯松手,叹了口气说:”费老师,我劝了她好多次了,一点用都没有。你睡着的这一天一夜里,她只要一下子没看也就跑过来。她两个脚心全被划伤了,告诉她不能走路,也不听。你既然醒了,也请劝劝她吧。“他这时才注意到潘希年两只脚都上了绷带,脚心一块还隐隐渗出血迹。费诺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硬着心肠拉开她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希年,听护士的话,先回病房去。你的伤口又出血了。“潘希年哭得甚至有些神志不清,听到费诺这句话之后只是拼命地摇头,一只手抓佳费诺的袖子,另一只手徒劳无功地抹眼泪,看起来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可怜得让费诺都没办法把话说完。但这样僵着绝对不是办法,更对潘希年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他对护士点点头,也不顾手上还在输液,用力把潘希年打横抱起来,轻柔而慎重地安置在轮椅上。
希年,听话,先去换药,我马上就去陪你。”说完稍微加重力气,握了握潘希年的手,以此作为承诺。
这句话起了效用,潘希年顺着声音找到费诺的位置,无比依恋地搂住他的脖子:“嗯……”
这个乍看起来全然出于依赖的拥抱,让潘希年脸上的泪也留在了费诺的半边脸颊上,与之而来的潮湿和炙热在潘希年和照顾她的护士离开以后依然久久徘徊不去。他觉得疲倦,又无任何睡意,坐在床边出了一阵神,想起应该打个电话给徐阿姨交代一声,没想到电话还没拨通,人反而已经先找来了。
徐阿姨见费诺醒了,又惊又喜赶到病床边上:“费先生,你好点没有?我昨天上午来做事,发现门没锁,客厅乱七八糟的桌子椅子全移了位,还以为是遭了贼,真是吓死了。后来还是楼上的邻居告诉我说希年到他们家求救叫救护车,我才知道你们被送到医院来了。”
徐阿姨说得又快又急,担忧的神色丝毫掩盖不住。费诺听她这样说,心里一动,出了声:“嗯?”
家里没事,没事。“徐阿姨会错了意,连声宽慰,说到一半又想起什么,皱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淑如才摔到手,你就病了,又是半夜,要不是希年机灵,真是要出大事。希年这个孩子啊,真是……“她的神色看起来倒有些为难,犹豫地停了一停;而费诺素来耐心很好,只等她组织好言词继续说下去:”真是个能吃苦的好孩子……费先生你看到她没有?我昨天来医院的时候,你还没醒,就去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脚不知道在哪里踩到玻璃。听护士说,划了手指长的口子,送过来的时候脚心都是血,肉都翻出来了……她眼睛又不好使,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才找到邻居打这个电话……“徐阿姨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想到早些时候看见潘希年的样子,说着说着动了感情,眼圈也红了,赶快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把,正要继续说,又看见费诺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如有所思一般,以为是他累了,知趣地收住话头:”费先生,大夫说你的病喝粥合适,我就熬了一点清粥,要不要现在给你盛出来凉一凉?“费诺这才看见地带来的好几个保温桶。一来并不觉得饿,二来还有别的心事,听到之后他只是说:”等一下我自己来,谢谢。希年那边……“徐阿姨心直口快地抢过话去:”希年的饭菜我也准备好了,都是她喜欢吃的。等一下就给她送过去。“现在就去吧,我这边不要紧。这几天杨淑如估计力不从心,我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就多辛苦你了。”
你放心吧。费先生你真是好人,自己病成这样还不忘关照别人。希年这边我会尽量照顾的。那……我就先过去了。“这一天就像是在打车轮战。徐阿姨刚走没多久,听说费诺醒过来的程朗也冲了进来。他倒是老实不客气,一推门就是一顿臭骂:”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要拖到急性胃出血才来看?前天你来医院,我也就在你前面,都不说一声你最近胃痛?你这个什么都咬牙硬撑的烂毛病一定要改,否则早晚死在这上头!“这老友脾气一上来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费诺听了只能苦笑一下,听他横眉竖眼继续骂:”幸好这次还有希年在家,也幸好她机灵,晓得出门呼救,要不然你们两个人真是都要完蛋!当初你还信誓旦旦要照顾病人,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样子!“老毛病,没想到忽然就发作了。”
程朗彻底打消他试图解释的念头:“老毛病还敢拖?胃病也是能杀人的,我可不想到时候亲手切掉你大半个胃。”
知道了。“他答得异常诚恳,兼之态度良好,搞得程朗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居然也发不出来了,对着费诺叹了一大口气,还是拉过椅子坐下来,慢慢说:”我才下手术台,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你。治疗方案我看过了,静养,主治医生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怎么慢怎么来。费诺,反正这次你老老实实给我住院,哪里也不准去,更别做梦提前出院。非要你这个工作狂吃个教训不可。“是。”
这过于良好和配合的态度反而让程朗有点起疑,一挑眉头看着费诺问:“你怎么回事?不让你工作你居然也没意见,太阳从两边出来了?”
我态度良好你倒不相信了?“费诺笑一笑,又收住,正色说,”我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倒是希年,那天晚上我是彻底没知觉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怎么样?“这下程朗沉默了一阵,才抬头对费诺说:”不太好。她求救的时候受了些外商,但这些都只是皮肉伤,问题不大,糟糕的是这里。“程朗抬起手来指了指脑袋,这个动作瞬间让费诺的心沉了下去:”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摔跤的时候撞到了脑袋,还是情绪上受到刺激,那个血块又开始充血了,而且位置有了变化,情况不太妙,拍了片子看过了,老倪和我的意见都是提早手术……但是手术的风险,这个我不瞒你,和前一个手术计划相比,不能同日而语。“你是说……?”
老倪都没把握一定能让她下手术台。“霎那之间,病房里沉寂下来。
如果不做手术呢?”面无表情地过了好半晌,费诺终于缓缓地问。
如果是之前,不做手术也就是看得见看不见的事情,现在嘛,是保得住保不住性命了。“程朗的脸色凝重,费诺虽然看不见此时自己的脸,但也感觉得到面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起来。两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面对面坐了半天,还是程朗先一步说:”手术的事情,我还没有和希年说……我是想等你醒过来,等她情绪也稳定一点,再……“我来说吧。”
嗯?“诺坚定地说:”我来告诉她。手术定在什么时候?我要告诉她什么?“和程朗的交谈持续了一整个下午,除了潘希年的手术和病况,两个人难免也谈到潘越和艾静当年的往事。程朗离开之前见到费诺神情严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当说的已经说尽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费诺也领情,点点头说:”多谢安慰。说起来现在最不需要安慰的恐怕就是我了。“人在病中总是容易疲惫。程朗走之后不久,费诺又觉得困乏不堪,连之前徐阿姨送来的清粥都懒得去吃,几乎是一合上眼,又睡着了。
因为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潘希年手术的事情,这一觉费诺睡得很不好,也不知怎么地,在中途醒了过来。也正是因为睡得不好,所以当他又一次看见趴在床边抓住自己的手的潘希年的那一刻,费诺几乎以为,这又是一个新的梦境。
她还是那样安静而温顺地安睡着,长发散在惨白的床单上,有一种奇异的动人的光泽。昏暗的壁灯之下,额角那些伤痕似乎都藏在了阴影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在他的床边睡着了,手指谨慎又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手,哪怕是在睡梦里,依然流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依恋。
费诺无言地注视着她,许久都没有出声惊动,或是唤醒她;直到感觉到潘希年搭在自己手旁的手指微微泛凉,赞诺才猛地意识到她穿得过于单薄了,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钩过放在床边椅子上的外套,尽一切可能地轻手轻脚给她盖上了。披上外套的一瞬间费诺无意触到她的肩头,那样娇小和瘦弱,几乎是不盈一握的。印象里哪怕就是几天以前,她还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实和回忆让费诺心底一动,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没有意识到,在收回手之前,他情不自禁地漠了摸潘希年的头发。
冰冷的触感犹在手心,费诺却彻底地愣住了——这并不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