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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丝很快就将刀油做好了,并且趁其还是热的没有凝结时,涂抹在有伤之处。
按照杭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法,此神药有治恶疮蚀蜃之神效。铁浆更好做,只是费时,
杭九枫的样子等不及让铁上生出黄膏,水的颜色稍有变化,便迫不及待地取出来喝。
杭大爹在世时,多次口传心授,说其药效与刀油大同小异,可以镇心明目,治癫痫
发热和蛇犬虎狼毒虫等咬伤。
丝丝辛辛苦苦地忙了半个月,本以为有这样的神药,杭九枫多少也能见好。哪
晓得事与愿违,半夜里,已有势危之险的杭九枫用那仅有的一口气吩咐丝丝:“快
用芒硝泡水给我喝!”
一一三
刀油和铁浆的无效让梅外婆理所当然地不相信芒硝水。她对丝丝说:“要救杭
九枫,就得听我的。”
日本人投降后,天门口街上新开了两家药铺,连同早几年因为太风流而被老张
郎中从县城的家里撵出来,跑到天门口自立门户的小张郎中,一共有三家药铺了。
附近一带有人患上疾痛,不用上门求医问药,坐在家里的郎中们也能从道听途说中
略知一二,偶尔还会托人带上几服不收钱的药。多少年来,杭家人在街上盯着谁多
看一眼都是大事情。用松毛虫毒害杭九枫,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不想搀和的
人只能找别的借口,绝对不会装聋作哑说自己没有听说。发生了这种怪事,最放心
不下的还是梅外婆。得到吩咐去请郎中的圆表妹回来说,药铺里只有伙计,郎中们
都被别人派轿子接走了。圆表妹没有空手回来:有两位郎中预计会有人来找他替杭
九枫看病,事先拟好药方放在店里。梅外婆将药方拿在手里看了看,两张药方竟然
如出一辙,都是极平常的几味药。以甘草开首,接下来是茯神、山药、当归、白芍、
糯稻根、浮小麦、炒扁豆和鸡内金等,温和得像是给刚断奶的黄牙小儿做调理。在
天门口住上几年,再苕的人也会生出一种见过世面的感觉。从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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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蹲在街边挖古的人都明白,蛇虫叮咬与生疱长疮同理,重要的是清解热毒,假如
症状过重,还须酌情用壁虎、水蛇或者癞蛤蟆作为以毒攻毒的药引子。梅外婆拿着
药方上两家药铺去问,如此用药,是不是意味着杭九枫已经无药可治了。抓药的伙
计只能转告,郎中出门前曾经留下话来,事已至此,救人也好,救赎也好,梅外婆
肯定会出面管这事,也只有梅外婆替代杭九枫上门询问时才司如实相告,与其他毒
虫相比,松毛虫的毒性要轻微许多,一般剧毒,来得凶,去得也快,只会伤及脏腑,
只要及时用药则不足为患。通常微毒只能伤及肌肤,一旦因此而至垂危,肯定已伤
害了血髓。到这一步,就是华佗再世,也只能扼腕叹息无可救药。
梅外婆无可奈何地去到第三家药铺。小伙计见了梅外婆,也没进到里屋去通报
就说,张先生正在客厅里等着。穿过一道门,张郎中果然站在客厅门口迎候。刚落
座,梅外婆就问他好生生的为何要装神弄鬼。张郎中抱歉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对杭
九枫的病已是无能为力了。梅外婆掏出五块大洋放在张郎中面前。见张郎中摇头,
梅外婆又将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放在五块大洋上面,并说回头用十块银元
来赎取。张郎中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叹口气说,反正是马鹞子害死杭九枫的,就
算傅朗西他们哪天得势回到天门口,追究起来也与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不是他不想
救杭九枫,而是救了杭九枫一条性命,往后不知会伤害多少性命,梅外婆应该明白,
如何在救一个人和救许多人之间做出取舍。梅外婆的态度依然坚定不移:救人就是
救人,与任何害人的事无关,更不能去想这个人该不该救,值不值得救。今日能救
一个人而不救,来日才会留下无穷祸害。张郎中在心里迁就了梅外婆,一边长叹一
边说,眼下最让他担心的是有方无药。梅外婆问,药方里有没有天上的月桂,有没
有海里的龙须。张郎中说没有。梅外婆就要张郎中开药方,只要是地上有的药,她
会想办法的。张郎中拿起放在大洋上面的金戒指,将它还鲐梅外婆,五块大洋他也
只留下一块,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纸早就写好的药方。梅外婆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
上面那些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将药方回递给张郎中,请他念出来。
药方中先写的是草类,有白头翁、白微、白鲜皮、白芨和白芍,前两味每味三
钱,后两味每味两钱。接着是禽兽类,有三年的白母鸡血,五年的白母猫爪子,十
年的白母狗肾。三样之中每一样都得是纯白无瑕,不能有一根杂色毛。往后是人类,
有小人屎一匙,小人尿一碗。最后是水土金石类,有腊雪、银屑和银膏,前一味腊
雪为化成水后约一罐,后两味各为三钱。梅外婆忍不住说:“这几味药又有何难!”
张郎中苦笑一下,眼下三伏刚过,秋老虎还在盛行,这腊月天下的雪,只有昆仑山
上才有。纵然可以请人去取,去一趟千山万水,回一趟万水千山,到那时,杭九枫
早已烂成一泡臭水。梅外婆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梅外公在世时,就有一个怪脾
气,年年腊月都用几口大缸将刚刚落下来的雪盛得满满的,埋在一丈深的地窖里,
天热之后才一碗碗地取出来烧开了泡茶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我也
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这类闻所未闻的事,让张郎中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坦
白,本想以此迫使梅外婆望而却步,没想到天不灭曹的古话又在耳边重现。张郎中
说,此药方对症的只是中毒后的狂躁,预计未来三天杭九枫必定有此发作,只要腊
雪有保证,应该不会命绝黄泉。到这一步,虚不便补,实不能泻,滋阴不成,壮阳
不敢,所谓无过便是有功,越平常的药越保险,非要他再用药,也只能开出一个所
有庸医都敢用的药方。
张郎中预料极准,第三天夜里,昏昏沉沉的杭九枫突然坐起来,接下来的一天
两夜,手足四肢很少停歇。好在有梅外婆精心收藏的腊雪之水,煎好三服药,全给
杭九枫喝下。其余的人也跟着沾光,用此腊雪之水烧开了泡上一壶茶,分几只小杯,
从段三国夫妻俩,到丝丝和线线两姐妹,一大帮人都想尝个新鲜。梅外婆让毫无兴
趣的马鹞子和一镇、一县兄弟俩先喝,三个人大嘴一张,还没尝出腊雪之水的味道,
杯子就见底了。别人都说可惜,梅外婆却不认同,这些人只是迟笨一些,说不定哪
一天,他们就会觉得回味无穷。
不再狂躁的杭九枫又恢复成奄奄一息的样子。
梅外婆忧伤得睡不着,恍恍惚惚地对着半夜过后的黑暗,不停地叫着雪柠。睡
得正香的雪柠居然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跑进梅外婆的睡房里。梅外婆发现
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雪柠不相信,坚持要梅外婆将心里放不下
的事说出来。
“要说有事,也只有一件,我想将天门口交给你!”此话刚出口,梅外婆突然
哭起来。先是极其细微的抽泣,慢慢地变得不可遏制,成了山呼海啸一样的放声嚎
啕。这一夜,梅外婆将藏在内心几十年的泪水尽情地释放出来。雪柠也不多说话,
泡了一杯冰糖水放在手边,不时地用手托起梅外婆温柔地喂上一口。从梅外公死,
到王参议死,包括那次惨遭日本人的蹂躏,梅外婆都没有失态过,这一刻她却哭得
像个因小嘴巴总也找不到乳头而着急的婴儿。从将梅外婆的半个身子放在自己怀里
开始,在梅外婆面前总也长不大的雪柠,一下子就长大了,她的两只手轮流在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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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温和的目光里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韧,偶尔还会对应梅外
婆的动静,发出一声绵绵如缕的叹息。常娘娘悄悄地在门外出现了两次,柳子墨也
三番五次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暗示要不要帮忙,雪柠两道细眉轻轻一扬,目光所到
之处,他俩便会心地退到一旁。
“我好想你外公呀!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让我一个人担着,为什么他就不
能留下来帮我一把!别人都当自己是女人,却把我当成神仙,以为我什么都会,可
哪一次我不是按着牛头喝水,那些事情真的再发生,哪怕将我剁成肉酱,我也做不
了。你不明白,在我眼里和心里是多么的羡慕阿彩与圆表妹呀,大家都说她们不好,
可她们过的那种日子比我的好。一个女人,成年累月都将日子过得冷火青烟,白天
里手是冰冷的,到夜里连脚都是如此,若是这也叫做好,为什么愿意这样过的人总
是那样少,不愿意这样过的人总是那样多!我也有做女人的本性,我也明白这样几
十年如一日地过下去并不好。看看段三国家,往日是什么样子,今日又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人都说雪家是天门口首富,连首富之家都要吃糠,喝潲水,咽野菜,可丝丝
和线线的脸上依然红得像三月里的桃花。论本事,论学识,段三国和好多人都难有
一比,我把话说在前面,段三国的好运还没到头,说不定某年某月连县长都能当上。
我可是到死也不会忘记,段三国只是个打更的,连一本正经书都没读过。说实话,
轻松舒适的日子,没有谁不会想念,当女人的更是想上加想哟!”
“说实话好,要是有人说自己不想过好日子,鬼都不相信。”雪柠轻轻夸奖梅
外婆,只差没有要她乖乖地听话。
慢慢地,梅外婆不哭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雪柠,一如不肯放母亲离去的孩
子。梅外婆安详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之前,街上传来一串鞭炮声,伴随着一个新
生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住在小教堂里的自卫队士兵被一串紧急集合的口令召集
到门外,用手中的步枪冲着黎明的天空连放了三个排子枪后,又整齐地连喊三声:
“恭喜马队长又添一个乘龙贵子!”
被枪声惊醒的雪柠明白,那个早被马鹞子取名为一省的孩子,被线线生出来了。
梅外婆醒得稍慢一些,睁开眼睛看着仍在抱着自己的雪柠:“我做梦了,梦见
你变成我,长着满脸的皱纹!”梅外婆伸手在雪柠脸上摸了一阵,突然大声叫起常
娘娘,让她再点一盏煤油灯。守在自己屋里一夜没有入睡的常娘娘慌慌张张地将煤
油灯送过来。两盏煤油灯一左一右地照着雪柠,梅外婆摸过雪柠的额头,又去摸她
的眼角。仿佛是煤油灯不够亮,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外婆要常娘娘靠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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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帮她看看。常娘娘的眼睛老花得更厉害,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雪柠的两只眼角上
各有几条鱼尾纹。
那个半夜里痛哭流涕让人觉得从未见过的梅外婆蓦地消失了:“真是人不晓得
心晓得!夜里我说要将天门口交给你,只是有口无心。一觉醒来,就不得不这样做
了,再不让你将铁锅顶在头上,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就是我的罪过。”梅外
婆不仅说起话来又像从前,心情也回到从前了,“从救杭九枫开始,往后我只在背
后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