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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闲人耍钱嬉戏,连学堂也放假了。漫山遍野的庄稼倒在挥舞的镰刀之下,农人将苞米棒和高粱穗装上马车,将谷子糜子大豆打成捆运回场院。晴朗的秋阳下,场院上闪耀鲜艳的色泽,牲口拉着石磙子压圈,将高粱穗、谷子穗和黄豆角荚的粮食压落地上,若是没有牲口就得用连枷来打。果实脱粒以后,用长长的木叉颠落,谷草留起来喂牲口,剩下的秸秆当做烧柴。打场的最后环节是扬场,汉子们手持木锨一锨一锨地向天空抛扬,风将灰尘、壳子、瘪谷吹走,粮食落地成堆。苞米直接在地里掰棒,收回来放到院子房脊、幛子、墙头上晾晒,然后放进苞米楼子里去以利干燥,天冷了以后再脱粒。秋冬之交的女人更忙,除了推碾子拉磨生火做饭以外,还要抓紧添补家人越冬御寒的衣裤。
赵金氏又怀孕了,但不足以影响劳作,金氏安之若素,照样忙里忙外。于房事上面,赵前夫妇历来相得益彰,和谐且无“满足”之感。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事如同喝水吃饭,不过是一种日常需求,需要相互配合而已。性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做工,不断地重复操作,了无新意,又缺少不得。赵金夫妇努力收租攒钱,也在不余遗力地生育。
头一场大雪来了,先是冰冷的雨丝抽打,随后是雨加雪,一夜之间黄绿参半的树木彻底地失去了绿意和光泽。地上结着薄冰,冰壳上边盖着白雪,路滑得厉害,稍有不慎,就会摔个仰八叉。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远远近近的村落好像承受不住了,就连煤窑的井架也显得歪歪扭扭。靠近坡坎的房子那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褐色的泥墙。硕大的冰锥宛如獠牙般悬挂在所有的屋檐下,糊在格子窗外的窗户纸儿在风雪中发出瑟瑟颤音。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并没有影响王赵两家的订婚宴,王德发夫妇登门过小礼来了。赵前亲热地说:“老嫂子啊,你可是俺的恩人哩。”
王大嫂听了激动:“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是亲家哩。”
王德发不大说话,坐在一旁笑。
第八章(4)
赵前一脸诚恳,说:“是啊,俺忘不了老哥老嫂的恩德啊。”
“快别这样说。”
赵前显得郑重其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订婚宴摆了三桌,猪肉炖酸菜粉条,小公鸡炖松蘑,高粱米小豆干饭,火辣辣的烧酒,满屋子的烟气腾腾。奇怪的是大家都很少提及婚事,既像回避又像是忽略,热烈的话题都与煤炭有关。终归是订婚的仪式,彩礼和婚期最终一一敲定,众人打着酒嗝鼓噪:“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王德发宣布:“明年开春就办,老少爷们来捧场啊。”赵前笑眯眯地点头示意,特地敬老牟一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全赖月老之功。”婚宴的高潮一幕是由老牟执笔写了庚贴,贴上写明婚期、时辰、命属和忌讳等内容,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留存。王德发事先准备了五匹布料,金银首饰两件,外带现洋三十块,由媒妁之人老牟过手交给了赵前。酒足饭饱之际,众人兴奋得高叫:“呵呵,过小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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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未能如期举行,赵家煤窑出事了。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把洞里干活的煤工全捂里了,一共九人。此事传到县城,知事李维新没太在意,派警察局李局长到现场查看,传话给赵前叫“妥为抚恤”。煤窑井口处一片狼藉,一大群女人孩子哭天抢地。赵前心里凄惶,他想到的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也不是死者家属日后的生计,而是在伤心自己。但凡下井挖煤的矿工,事先都签有生死合同,从丢了性命到致残都明码标价,赵前肚子里盘算:至少损失三千多块小洋。按理说,检查毒气瓦斯是矿井的大事,一刻也疏忽不得。谁都怕井下出事,防瓦斯最为关键,要求煤工不带烟,不摆弄灯,不往石头上刨。还专门安排一个人检测瓦斯,用的都是土办法,危险之极。最常用方法是带几只小鸡下井,鸡一打蔫就有情况。而今天下井前,不知谁弄了几只鸽子装进筐里,大家觉得,鸽子到了井底能自己飞上来就没事。鸽子筐放下去了,片刻工夫,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人太鬼精了其实就是愚蠢,问题出在鸽子会飞啊,鸽子能安安稳稳地落到黑洞洞的井底吗?鸽子扑楞楞地飞上来,人下去就没上来,一声闷响,矿井全报废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乱哄哄的现场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镁光灯闪亮,赵前发现那个叫山本任直的东洋鬼子来了。围观的老百姓哗地躲开,日本人旁若无人地拍照记录。其间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翻译,正招呼百姓询问些事情。这几年,东洋炭矿公司通过借款、合办等方式控制了多家煤窑,人称日本窑。日本窑财大气粗,凭借技术设备的优势,在竞争中占据了上风,处处挤兑华窑。赵前见了怒从心头起,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揪住翻译。
“小鬼子说啥?”赵前指点着山本的鼻子。
“山本君说了,你们笨蛋大大的。”
“再说一遍?”赵前提高了声调。
“技术大大的落后,工艺的没有。”
赵前挣脱开劝解的众人,怒不可遏:“你告诉小鬼子,远点儿呆着!”
“这是瓦斯爆炸!”
“那又咋的?他们操什么心!”赵前骂道:“狗戴帽子——装人!”
“山本君说他要勘察井口,请多关照。”
“关照?俺的矿关他个屁照!”
“县政府已经同意了。”
赵前猛一挥手,像在驱赶讨厌的苍蝇,说:“俺的地盘,俺自己说了算!”
山本任直凑了过来,说了句中国话:“统统的蠢猪!”
“你说什么?”
“蠢猪!”
赵前照山本就是一拳,对方一闪躲开,几个日本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不料,山本任直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你的,是第一个敢打我的支那人!”
“我操你八辈祖宗!”围观者都听到了格格的切齿声。
王宝安迎娶赵玫瑰那天,恰好赵金菊满月。凑巧的是,赵前和四闺女是同一天生日。赵金菊得到了父亲偏爱,在赵家的儿女中,惟有她的名字包含了父母双姓。好事成双,天遂人意,正值地铲三遍挂锄的当口,家家都有空闲,喜酒焉能不喝?赵前夫妇笑容可掬地招待四邻,预备了六桌子酒菜款待坐堂客。临到玫瑰上轿,母亲赵金氏哭出声来。赵玫瑰没哭,仅仅是鼻子酸了酸,她把对王大猫的渴望化做了奋力一跃,自己跳上轿子去的,对聚拢而来的目光浑然不觉。赵东家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他依然向人群投以真挚的微笑。赵家丰厚的嫁妆引起轰动,人们无不啧啧称舌。有个陌生人手抄袖管,不停地冷笑,好奇者推了他一把:“你笑啥?陪送的东西应有尽有啊。”
“还差一样。”陌生人口气冷漠,像凛冽的风远远吹来,低沉的声音,沙沙地摩擦人耳膜。众人侧目,问:“啥?”
“打狗棍。”
“啊?!”众人惊诧,富甲一方的赵财东的闺女会去讨饭?
“三穷三富过到老啊。”
“你是谁?”这是旁人共同的疑问,“口气可不小啊。”
那人撩起长袍扬长而去。望着那一步三摇的独特背影,有人忽然惊呼:“啊,刚八门!”
刚八门的话语不啻于兜头冷水,浇得赵前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挥不去那不祥之语,打狗棍、打狗棍,难道未来的结局是……?他转念一想,“也没得罪刚八门啊?去他妈的!”他骂出了声。赵前的郁闷无以排遣,考虑整整一天,决定去县城转转。吱吱扭扭的大车混杂在送煤的车流里,黑糊糊的煤灰粉尘呛得人透不过气儿来。沿途有许多庄稼地搁荒了,叫人隐隐生疼。远山连绵,依旧黛绿,却树木稀少。赶到安城县已经是晌午时分,刘大车欢喜异常:“咳呀,老亲家啊!”刘大车的热情让赵前宽慰不少,对方的笑容感染了他。
第八章(5)
“忙啥哩?”
“瞎忙呗。新开了铁匠炉。”刘大车嘴上谦虚,可脸上明明透着自得。
赵前说:“生意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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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凑合。”
赵前想了想,点头说如今到处开矿,谁家少得了铁具?天气热,刘大车吩咐家人弄些冰块解暑。赵前含一块在嘴里,觉得奇怪,说五黄六月的哪来的冰啊?刘大车说俺开了个冰窖呢。见客人惊奇,索性拉他去参观冰窖。一打开冰窖门,凉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刘大车的冰窖其实是一处深坑,木头为柱木板为棚,上覆厚土。里面储藏着三九天凿来的冰块,冰块约莫一米见方,方方正正地码在一起,每层用高粱米壳子覆盖隔热。赵前大开眼界,马上联想到卖鱼卖肉的开饭馆的都需要呢,称赞这样的生意岂有不赚之理?人都经不住夸奖,刘大车开心,说这冰能储存到下霜天气呢。谈笑间,酒菜已准备停当,刘大车招呼说:“来来来,老哥俩喝几盅。”边吃边唠新鲜事儿,刘大车说有一伙人修发电厂呢,发啥电?这玩意你就不懂了吧?电什么的能整死人哩。老刘喝得口滑,喋喋不休:“俺们县里的商户都捐了钱呢!”刘大车的酒量不行,三盅进肚舌头就打卷儿。“干嘛用的?告示说给各家各户照亮呢,往后就不点油灯了……”
赵前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去找刚八门了,而是想去看看究竟。搁下筷子,两个就去发电厂,沿途看见有人忙着挖坑埋木头杆子,这是干啥?竖灯笼杆子?干活的伙计闻言不屑,说:“你啥也不懂,这叫电线杆子!”离得老远,就看见高高的烟筒耸立,一溜儿二十几间大瓦房,不断地有骡马车辆运送煤炭,河岸上的煤炭堆积如山。赵前有些气恼:“谁的煤?”其实一看便知,准是乔大麻子矿上产的煤。他深感失落,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一无所知。
“嘿!”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赵前的肩头。
回头一看,原来是山本任直。日本人觑觎煤矿已久,日方资本多方渗透,企图全盘控制采矿权。在日本窑的打压下,赵家煤矿等华窑惨淡经营。华窑缺乏矿床结构资料,采矿手段原始,生产效率低下。近来,日本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熟练矿工,使得赵家煤窑难以为继。赵前抽身想走,山本一把拉住了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的聪明的。”
翻译过来说:“山本君经常夸奖你呢,说你是最聪明的支那人。”
赵前这个气呀,就问:“你是哪疙瘩人?”
“这?支那啊,满洲。”
赵前说:“妈拉个巴子,回家问问你爹去吧!狗子。你告诉鬼子,俺是中国人!”
老刘吓得直说:“别介啊。”
“嗨呀呀,这是何必呢?”一个中年人过来劝解,衣饰整洁,气宇不凡。众人道:“这是奉天府梁督办。”
“幸会!”赵前冷冷地拱了拱手,闪开了身子。
“我,你总该认得吧?”赵前定睛一看,知事李维新也来了。“啊,李知事,失敬失敬。”
梁督办问:“掌柜的高姓大名啊?”
“这就是我提到过的赵前,老虎窝的大户。”李维新介绍道。
“久仰久仰啊,知名士绅啊。”梁督办也拱拱手,打着哈哈。
李知事说:“赵老板的煤也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