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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县衙的通知,赵前起个大早随老牟去了县城。胡知县召集各区头目和大户聚会,说海莲、开原等地刁民哄抢“盐局”,还搞什么“反清丈”,清丈土地乃朝廷之要务,“反清丈”就是造反,谁造反就灭谁的九族!胡知县说,小百姓的懂个什么?朝廷再糊涂,也比摆弄土坷拉的圣明;奉天将军素怀仁慈之心,已多加体恤,但对闹事的人决不宽恕。如今流民甚多,严禁囤积居奇哄抬价格,安城县即要减赋减捐,各乡里要广为知晓。胡知县最后还说,各区乡要筹建初等小学堂,区乡务要妥为筹款。县里不留饭,老牟三人寻了家煎饼铺,胡乱吃了几口,便往回转。马爬犁有气无力地走在冰雪路面上,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官府的话最没准哩。”老牟说,他没察觉出赵前心事。
“嗯。”
“这头说减捐,那边说筹款,咋都是理。当官的嘴大,嘴大惹不起。”
一只火红的狐狸在马前横越而过,眨眼就蹿进了雪原深处,惊慌失措的样子。赵前拽了牟先生一把,说:“下车走走吧。”
避开车夫,赵前才说:“有个事儿和你核计核计,俺想讨个二房。”
“啊?”牟先生的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不妥不妥。”
拉爬犁的骡马不时前蹄打滑儿,踢踢踏踏地走在前面。老牟又说:“还不到三十呢,慌个啥?”
赵前把目光投向远方,天尽头还是白茫茫的山峦雪原。冬阳惨淡,乌鸦呱呱叫着掠过旷野,在灰白的天际上渐行渐远,留下几个黑点直至消失。他说:“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还是再等等吧。”
“要是……”
“别忘了你岳父啊。”牟先生打断了赵前的假设,不再理他,跑几步跳上了爬犁。
黑灯瞎火地赶到家,赵金氏正在灯下等他,锅里还冒着热气,饭菜一直热着。两盅酒进肚,前胸后背暖和起来了,赵前抬头见老婆目不转睛地看他,皱了皱眉说:“你看啥?”
“我命中有五儿五女。”
“谁说的?”
“刚八门。”
第五章(4)
“啊,刚八门来了?”赵前大吃一惊,连说奇怪奇怪。刚八门可谓大名鼎鼎,卦算得准,从奉天到海莲府无出其右者。县府衙门里的人经常找刚八门摇卦,听说连胡子都找他算卦呢。这个刚八门会顶风冒雪来南沟?难道是老牟搞的鬼?想想又不像。他仿佛看见了一双幽深的眼睛,后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问:“他说啥没有?”
“叫你多做善事。”
刚八门看穿俺的心思了,赵前暗想,叹了口气,道:“翠儿,这些天俺琢磨想再讨一房。”
女人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张了张嘴,但是没出声。男人说:“这是说俺不能有歪心思。”顿了一下又说:“要是真的娶了房小的,乡里乡亲的还不骂死俺?”
“那你……?”
“不了,睡觉!”油灯的火苗闪动,偶尔劈啪响动,赵金氏低声啜泣。赵前想起十年前新婚的夜晚,款款扳起了老婆的肩膀,那肩膀软软的。
宣统三年春,历史走到了又一处路口。恐慌像强劲的开河风刮遍了莽原,谣言四起,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老毛子和东洋人还要打仗。七八年前老毛子和小鬼子开仗的情形,老住户仍记忆犹新。牟先生对着庄稼汉不屑:“那是日俄战争哩,现在老毛子在中长路北面呢。”隔了几天,老牟被吆唤到县上去了,带回来了消息,说是奉天府辟谣,日俄再夺东三省之传闻纯系无稽之谈,散布谣言者严惩不贷。
两年前,因刚八门的一卦,赵前做了两桩善事:一是在西河套上修了座木桥,人称赵家桥也唤做西大桥,便捷了老虎窝人出入;二是舍出一块四亩荒地做公共坟场。西大庙的西侧是南、北两条河套的汇合处,隔着官道就是一处慢坡,赵前是这慢坡地理所当然的主人。随着人口不断增多,山东直隶热河逃荒来的许多穷苦人家死了人无处安葬,赵大东家舍出的这块坡地成为了老虎窝无产者公共墓地。善举一出,立即引起轰动并迅速地传遍了安城县的大小角落,好善乐施的赵东家再次成为了知名人物。声名远扬的赵财主平静地接受乡里的赞誉,但是心中的不安却日益强烈。男人之间的情谊靠的是彼此理解,和牟先生在一起时,他的忧虑完全流露出来:“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老牟紧盯住赵前的嘴唇,说:“我知道你咋想的。”
赵前点头,说:“俺寻思修个围子。”
老牟说:“我也这么想过,该修。”
赵前又说:“俺还想,好好盖套宅院。”
“在南沟?”
“不,在老虎窝。”
老牟很吃惊:“南沟不是住的好好的吗?”
“还好?”赵前仰头看房梁上结满灰尘的蜘蛛网,说:“好咋让胡子给砸了窑?”
赵前穷怕了,对财产深怀渴望,他不满足于种地收租,日夜盘算不休:将来在小街开商号准有赚头。他是想到就做的人,不露声色地在小镇买了块地皮。作为代价,卖掉了西沟的零星耕地,租地十一年的李三子全家瞬间就没了生计,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赵东家并不怜悯,却装出很无奈的样子说:“去年的收成不好,家里等着吃饭的人多啊,俺也难哪。”毕竟不是只身闯关东的毛头小伙子了,历练使他游刃有余,接人待物上有些章法。尽管内心厌烦,还是好言安抚,并将北沟的两垧坡地租给了李三子,地租和西沟的河滩地同价,年租两石小米。李三子和女人深感失望,又不得不表达了感激之情。
李三子不满,一出门就恨恨地骂:“妈了个臭屄,笑面虎!”
骂声传到了赵东家的耳里,愈发笑得从容不迫,他可不想和李三子一般见识。就整个老虎窝而言,赵东家获取的赞誉远多于诋毁,个别人的不满没有共鸣。
刚种完地,牟先生就召集起老虎窝镇各户,商议新建土围子。老牟现在的官名是村长了,村长当然也是官,当然有权利行使公务。老牟号召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插起招军旗,就有送粮人。赵东家开口就捐出纹银五十两,相当于整个工程的三成费用,牟先生和佟大麻子等六家商户各捐了五两,其余所需费用由全村百十户人家均摊,小门小户的人家心里嘀咕:咱也不怕抢啊。抱怨之声暗暗涌动,老牟便和赵前商议,赵东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有自个儿情愿出血的?”
从场面上看,老虎窝确实一呼百应,人们仰牟赵之鼻息,不敢不遵。老牟是总管,木匠佟大麻子领工,马二毛的老婆带几个老娘们儿负责做饭。从夏忙到冬,蔚为壮观的土围子才告落成。土围墙石头地基,草辫子裹黄泥垒墙,厚两丈七高两丈一尺,围子四角各设炮台一座,内置抬枪火炮。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留城门洞一处,楸子木大门。为防止胡子爬墙,外墙根儿堆满了柳树茅子和蒺藜,还在东西城墙间拉挂铁丝,上面悬挂白纱灯笼,夜幕降临时,着人来回拉动。灯笼缓缓移动,照亮了老虎窝的夜晚,给了居民们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因公务繁忙,胡知县没能来老虎窝参加围城落成典礼,老牟等人深以为遗憾,但是胡知县对老虎窝的壮举赞赏有加,特地题写了牌匾,派人专程送来。上书:威虎寨。老虎窝免不得披红挂绿,吹吹打打,极为隆重地将之高悬于南门之上。如此一来,安城县各村掀起了筹备筑墙的热潮,一时间来观摩的人士络绎不绝,老牟等人迎来送往,忙得团团转。
第五章(5)
老虎窝的风光只是昙花一现。有消息传来,说南边闹事了,大清的江山要完了,领头的叫啥孙中山的革命党。题写匾额的胡知县躲得无影无踪,人们以错综复杂的心情观望着议论着。进了腊月,县城来了新的县官,是奉天军政府派来的。新县令召集各乡士绅说:“革命成功了,以后不兴叫官称,啥知县不知县的。叫名字就行了,兄弟姓林名森。”林森的新政从剪发开始,他说:辫发乃满清迫汉悉从腥膻之恶俗。还说按关东大都督蓝天蔚的指令,剪发实乃第一要务,谁不剪辫子谁就别走出县城。原来县衙门首的黄龙旗早被撕成了布条,李哨官等人用来打了绑腿。老牟见面打招呼,李哨官纠正他道:“没有哨官了,叫兄弟队长吧。”城里体面人都是短发了,老牟也剪掉了辫子,光头怪物似的回了老虎窝,同时带回县政府的告示。告示云:
我祖我宗,本无辫发,满人凌虐,肆其残杀。勒蓄豚尾,时三百年。下侪狗彘,腾笑咎国,即在内地,亦多不便。累赘污浊,油垢满肩。今我中华,次第光复,所有发辫,除去宜速。父老兄弟,请莫狐疑,剪除净尽,正此时期。况乎满廷,亦知其恶,曾下伪谕,劝人剃却。何恩何爱,尚拖此尾?半人半畜,何得为美?奴隶性根,最不足取,大同主义,原属善举。切莫观望,切勿因循,听我良言,咸与维新。
在疑惑之中,老少爷们把目光齐齐地盯在赵东家的后脑勺上。赵前思谋了一晚,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吩咐老婆给玫瑰、冰花放足,面对金氏的讶疑,说找不到婆家就不找吧;二是吆唤剃头匠上门,剪断了自己的辫子。老虎窝汉子们这才疑虑着剪了辫子,但都觉得脑后直冒凉气,后背空荡荡的,连走路都觉得不自在。马二毛解开辫子,披头散发地来找东家:“俺不剪,这样总成吧?”
赵东家哈哈一笑:“瞅你那个熊样!”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老虎窝再次从冰雪中走出来。大雁和白鹤鼓动着湿润的南风,用清亮的歌喉欢唱北上,赵前的心也像花蕾似的酥软了。当气势不凡的土围子环绕老虎窝的时候,当各家轮流打更的木梆子响起来的时候,当朗朗的红日照耀袅袅炊烟的时候,赵东家就认定自己很了不起。他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可是他老是做梦,梦里面全是从前的苦日子,这使得他心虚气短,老是没来由地担心家产,担心某一天吃不上饭。但是在农户面前,他赵东家还是信心十足的,他会冲着田间劳作的庄稼汉子施以微笑,极其亲热地嘱咐道:“好好弄啊。”有人背后骂他笑面虎是有道理的,挨骂又能怎样?他赵前大度着呢,他正雄心勃勃地实施预定计划,走着瞧吧,好事情在前面等他呢。
盖房子需要正经八本地筹划,赵前跑了海莲、安城县观摩,反复权衡再三后,新宅院的设计才算有了模样。自然要请老牟参谋参谋,老牟却不谈正题,却说:“阔财主,你换个银的吧。”赵前愣了下才搞清楚,原来老牟让他换个银质的水烟壶。赵前莞尔一笑,说还换啥换?明天就改抽洋烟卷儿。
材料准备很是重要,赵前采买的是王德发砖窑的产品,青砖黑瓦。见了堆积如山的房料,赵金氏才知道男人的打算,她简直要晕过去了,说:“老天,够住就得了呗,你钱多烧的咋的?”女人觉得,三进大院套二十六间房子的计划实在太离谱了。赵前认为老婆鼠目寸光,叼着“粉刀”牌洋烟卷儿,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训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还说,房子多不咬手,谁知道以后开不开粉坊、油榨、烧锅?你生他个十男八女的,还有子子孙孙呢?哪个不等着房子住?
金氏闻言心服口服,连忙自责说:“俺妇道人家,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