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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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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种舒畅的自由,没有了令人窒息的压抑的自由,走在街头巷尾;全身心地放松。金首志成了无业游民,却满怀秦琼样的期待和程咬金似的勇气。漫无边际地在吉林城里转悠,不觉间来到粮米行。粮米行实际上是一条街的名称,只因为粮栈云集,大家叫得顺嘴。兜里的铜钱越来越少了,却始终没找到活路。他只能住在穷汉店里,客栈内外极其破烂,一长趟的大铺炕,睡满了穷光蛋,当然这样的客栈价钱便宜,每晚只需九文钱。穷汉店很特别,店主按炕的大小做床大被,用滑轮吊在天棚上。晚上,用滑车将被子放下来,盖在住宿人的身上。等到早上天一亮,店伙计就吱吱扭扭地将被子吊起来,众人只好起身,去奔波一天的生计。
  粮米行也是个热闹的去处,街上的流民很多,绝大多数是来自鲁冀等省的逃荒者,所以金首志的生意尚可,每天总有代人修书的活计。这条街上有三家司法机构:街道厅、督捕司和八旗推子房,少不得打官司告状的事情,金首志常替人写状纸。于是这条街就出现小小的写字桌,还挂了面小旗,上头写着“代书”两字。路人会看见,桌子后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四方脸大眼睛,模样很周正,身穿蓝色大褂子,褂子已经洗得发白了,两肘处还打了补丁。不用说,这人就是金首志。书桌的对面是一家叫“泰和真”的粮栈,车马往来,生意兴隆。粮栈的洋门脸很是气派,大玻璃窗铮明透亮,能看见伙计忙碌的身影,能看见掌柜的在吸水烟或者闭目养神。这家粮栈的窗台上摆了几盆月季花,白的粉的还有红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看到它心里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抓了一下,那花朵娇艳,像温柔的手掌,又仿佛温情的絮语,时常叫金首志感动。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涌动一种念头,这念头便是走进这家粮栈,端坐在玻璃窗里面。这念头时常一闪而过,却强烈如雷电,以至于常常没来由的怅惘。市井里满是喧嚣,街上涌动的是陌生的面孔,仿佛松花江里无尽的浪花,没谁认得他金首志。只有两种人才会理睬他,一是要写字的,二是乞丐。每当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伸出手时,金首志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
  “小先生,写封信吧。”这是略显苍老的声音。金首志睁眼一看,来的是位老者,胡须花白,但眼睛却亮得异乎寻常。
  信是写给山东龙口的,内容司空见惯,无外是这边生活尚好勿牵挂,云云。但是金首志察觉到老汉的迟疑,每写上一句都要踌躇半天,觉得老者可能有所顾虑,不便说清。金首志不愿意过多猜测,不急也不多嘴,老头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口述得吃力,可纸上的字迹却清秀流畅。停顿的时候,他收住笔,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老汉的衣着平常,上身土布短褂,下穿紫色灯笼裤,只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些喜欢这个怪老头了,细心地封好了信封,恭恭敬敬站起身,递了过去,说:“喏,老爷子,好了。”
  老者付了钱,客套一声转身走了。金首志诧异,老汉的步履是如此的轻快,那背影迅速消失于攘攘市井之中。
  太阳已经落到山后面去了,红霞满天依次呈深红桔红浅红色,远处的垂柳依依倒映在水中,粼粼波光被染得如锦缎般绚烂。暮色悄悄地降临,忙碌的街市渐趋平静,只有少数挑水推车人在走动。金首志依旧立于街边,守望着弯曲的街巷,将自己颀长的影子投映于脚下,那影子又黑又长,看上去极其孤单。清朗的月色下,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白天写信时,怪老头把褡裢“丢”在了字摊上。褡裢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估摸至少有十来两银子。这些银子足以买到两头牛或者一间半房子,起码不必再住破烂的穷汉店了。手捧沉甸甸的褡裢,他心狂跳不止。夜风掀动衣襟,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再次冷静下来,一想到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的确,钱褡裢是老汉故意落下的,他在考察年轻人的品质也在检验自己的眼力。年轻人哪会知道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街对面的粮栈板窗后面,还有人密切地注视他。金首志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但还是站在那里,如一株树。他自己也惶惑,为何要如此固执?
第四章(2)
  胡同深处踱出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停下。声音显得亲切:“还没收摊?”
  冲着对面的人影,金首志小心地问:“是大叔你吗?”
  “嗯,不错。”褡裢的失而复得并没有叫老人激动,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还没吃饭吧。”
  泰和真粮栈的饭堂光线黯淡,蜡烛若明若暗。金首志的头发浓黑,一条辫子搭在肩头,很帖熨的样子。他吃得有滋有味,咀嚼的间隙露出了很整齐的牙齿,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狼吞虎咽,这是出乎意料的慢条斯理。金首志知道坐在眼前的是非同寻常的老汉,他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
  文静腼腆的金首志出现在泰和真粮栈,名义上也是学徒。窗台上的月季花被金黄的菊花所取代,枝条纤细,勉强支撑着绿嘟噜的骨朵和肥大的花朵,有些颤微微的。粮栈掌柜的姓宋。宋掌柜的整天对伙计吆五喝六,与玉合盛花店老板没啥两样,却对他毕恭毕敬。其实金首志知道,掌柜的并不喜欢他,他畏惧的只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至于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金首志不清楚,也不想多嘴去问。半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那个老头。金首志留在粮栈里抄抄写写,悠闲自在得很,再无了衣食之虞,变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之间隐含了儒雅之风,全无粮米市所应熏染的市侩气。宋掌柜的对他敬畏有加,口口声声小先生小先生地叫着,可心里老犯嘀咕。越是这样,宋掌柜的越是嘘寒问暖,热情礼待,他找来裁缝为金首志裁制了褂衫、鞋袜。从头到脚包装一新的金首志的样子很可笑,宽大的袍子晃晃荡荡的,仿佛挂在了衣架上。店里的伙计见了都笑,笑容含糊又有些暧昧。众人都是敬而远之的神色,甚至悄悄议论戏文里有关驸马的浪漫情节,有人还联想到了陈世美,这就使得金首志如芒在背,不自在了好久。他发现宋掌柜脚上的布袜子是旧的,而他的袜子破了就被人收走了,相比之下奢侈得更叫人不安。有许多次,想问问究竟,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念头。终于,宋掌柜的问他了:“小先生,你认得老东家?”
  金首志明白了八分,却不露声色:“啥东家?”
  “你真有福哦。”宋掌柜的话语酸溜溜的,他舔了舔嘴唇,说:“你咋不拿那褡裢走呢?”
  金首志说:“老哥那哪成,谁丢钱不着急上火啊。”
  宋掌柜的笑了,笑得极忸怩极嫉妒。一瞬间,金首志想起江边那窑姐粉头的媚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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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和真粮栈有许多藏书,一册册靛蓝布面的线装书排在炕柜上头。金首志如饥似渴,时间似乎被文字湮没掉了,剩下的只有起伏的思绪。他读书还是有选择的,《大学》、《中庸》之类的太乏味了,他不会去看的。金首志觉得,读书不该有功利色彩的,读书该是轻松自在的,当然首先要衣食无虞。金首志不为登科入仕,也不重义理之学,他偏好诗赋辞章,讲求经世务时。炕柜上的藏书不断增多,显然是宋掌柜有意安排的。
  粮栈的窗台空无一物了,花盆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堆放在角落里等待春天的来临。苍白的阳光无力消融冰霜,严寒使绿意变成了奢望。日子无聊透顶,转眼间进了腊月,年的气息开始在江城的街巷里流淌。金首志搁下书本,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宋掌柜的惊愕得脸都错位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介,小先生,你想要老哥的命啊。”
  金首志想走的念头是真实的,老叫人这样养着太没意思,饱吃饱喝的不和猪一样?他厌倦了,他注定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他不想做一棵植物,动也不动地混日子,年轻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宋掌柜的深怕金首志溜掉而脱不了干系,暗中吩咐伙计照看小先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厮跟着。几天以后,宋掌柜的兴高采烈地来说,“小先生,你和伙计去山里送趟货吧。”
  “去哪儿?”
  “夹皮沟。”
  别看夹皮沟的名字粗俗不堪,其实绝对是一个大去处。满载着年货的十几辆马爬犁划开雪浪,车队前后都有镖局的人马护卫。山路蜿蜒,罕无人迹,四周是望不尽的高山大岭和森林。朔风凛冽,松涛无垠,走得又冷又乏,于是就有人开唱,唱些浪词粉调逗乐子。这个骑在马上,敞开喉咙唱起了《三请樊梨花》:
  洞房春暖烛花开,
  得配丁山喜开怀,
  梨花新婚遂心愿,
  为啥他低头闷坐不揭盖头来?
  莫非他嫌咱容貌丑?
  莫非他阵前落马头难抬?
  我有心上前陪个礼,
  新娘子这金口真难开……
  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过木其河不远就是夹皮沟地界了,村庄处处,眼见得人烟渐渐稠密,再往里走还有几处街市,烧锅、油坊、粉坊、木匠铺、铁匠炉……还有密密挨挨的地摊货床,人丁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沿途戒备森严,十里八里就有哨卡盘查,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再打闹嬉骂,神情变得肃穆。山环水复,地势果然险要,转过几处山脚,远远望见山窝里的建筑群,高高的围墙和耸立的炮楼,在雪的背景下格外突兀。车马货物停在了院外,金首志被领去见老爷。金首志特别留意到,大门上方的匾额写道:安心务农。两侧的楹联耐人寻味: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
  院落幽深而气派,前后共四个套院,左右另有跨院,四周是青石打坐青砖垒就的高墙,箭楼炮台巍峨。金首志由两位家人陪着,沿着套院里的曲折回廊向前走,瞧着庭院里的皑皑积雪,内心越发的不安。在最后那层院子里,上房灯烛辉煌,有人影晃动,显得神秘异常。
第四章(3)
  “小先生,请稍侯!”家人将金首志让到了东厢的小客厅里,他们推门离去的时候,金首志发现两人的指关节格外肥大。他想了想,知道这是山里人常见的大骨节病。客厅里无人,金首志四下环视,小客厅里并无太多陈设,沿墙摆几把朱漆桌椅,临窗一铺热炕,正面的中堂很醒目,画的是一只松林月下的猛虎,两边书: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正看得出神,不觉门声响动,回头一看,老者正拎着丝绸马褂的下摆迈进室内。眼前的老者银须飘逸,一派仙风道骨,哪里还有土冒之气?金首志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叫声:“老爷。”
  直到这时,金首志才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端坐八仙桌旁的老者就是代写书信的怪老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严边外,威镇关东的淘金大王。严边外一脸慈祥,笑眯眯的和金首志说话,嘘寒问暖,只是眼神更加幽深。老头子的心情不错,打听金首志的家事,边听边点头。严边外起身之际,吩咐说给小先生安排下处,意味深长地拍拍金首志的肩膀,说:“好生歇息歇息,拿这里当你自个儿的家。”
  年关临近,金首志却闲得腻歪,老爷传话说今年的春联就由小先生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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