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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那个小小的闺阁,其实没有名字。
但是,她居然从未忘却它曾经差点拥有的纪念。
在二十岁那年,临死前最后一段时光,最后一个任务的前夜,已经成人的大姑娘用唐门制服尖尖的指甲,在太原初秋不算很冷硬的地面上一笔一划,认真的镌刻下那一字字荒谬,幼稚,可笑,却曾经真的万分深信不疑,一心引以为志的——
童言。
她甚至连字体都变了,从练出来的娟秀小楷渐渐放大,变成了小时候刚学字时的横平竖直——她长大后,最嗤之以鼻的那种“粗人字体”。
唐小羽看了一眼石碑上那两个已经进一步粗暴到张牙舞爪的“不悔”,又深深低下头去,继续看底层字体中,更靠近石碑的部分。
大小姐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字写崩了,接下来那一串说书里听来的大侠名字,笔触变得更为奔放粗豪。
她练得一手好丹青,用指甲刻的小人像配图虽是寥寥几笔,却都栩栩如生。
——除了这位突然重回中二的成年姑娘给添的华丽大翅膀,酷炫风火轮,还有宝光万丈,瑞气千条。
她八岁前,以为大侠都长这样,但是八岁后,就完全不这么认为了。
于是画到这里,二十岁的唐小翎大姑娘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在最后一副“华丽大翅膀”上狠狠划了好几道删除线后,底层的题字戛然而止。
唐小羽微微直起身来,好看清位于更上一层的,更大的字迹。
那是父母的名字,师门的名字,长老的名字……唐小翎认得的所有唐门亲族的名字。
还有一段家训,沿着石碑所在的周围重复写了至少五遍。
这些字仍然是横平竖直的刚硬风格,却比先前的精致得多,刻痕更深而广,像是连接成了一副坚实的支架,牢牢支撑在底层那一堆可笑的美食童言小漫画之上。
也仿佛在围观石碑上的“不悔”两字,无声的做着见证,鞭策——还有最坚定的支持。
唐小羽在那一串名单里找了找,却没找到千机师兄和自己的名字。
她环视四周,终于在最靠近石碑的背光处找到了它们。
唐小羽知道姐姐这是给了个最优待的位置,然而因为距离石碑太近,碑文上落下的粉尘偏偏将它们抹得格外模糊,甚至有许多地方消失不见。
残迹中有一个“予”字,显然是师兄唐无豫名字里的一个偏旁——其他笔画却全没有了。她能确定那是千机师兄,是因为姐姐还配了小漫画,画得很精致——以至于所有细节都被石灰抹糊成夸张的“宝光万丈,瑞气千条”状。
但凭着那副挥着手耍酷的招牌姿势,她还是能百分百肯定这个只剩轮廓的人形就是他。
“哈,紫霞宝宝也有优待呢。”唐小羽伸手拨开背阴处的草叶,见到了一个“雨”和一个“玉”字——那应当是“霞宝”的一部分。
紫霞的小漫画所在处草木生长茂盛,将人形完全淹没,只有道袍的广袖处还有一点线条,草叶像羽毛一样长出边缘,好像他生就了一副碧色的“华丽大翅膀”。
在姐姐的两个小同志旁边不远处,唐小羽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唐小羽”三个大字旁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少女,端着千机匣挺身而立,虽然细节也被风化,却是飒爽之气尽显。
——姐姐还对她特别优待,亲自给画了手工的“华丽大翅膀,酷炫风火轮,宝光万丈,瑞气千条”大侠套装,和底层字迹中几乎无意识的浅淡涂抹不同,这一副刻痕异常的工整,沉稳,几乎入石三分。
——好像她真的热望她能成为那样的大侠。
——坚信她会成为那样的大侠。
即使,她连她的身高都估计错了。
唐小羽个子不高,现在十七岁几乎生长定型的阶段,也和姐姐离家历练,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十五岁的样子没差多少。
但姐姐却把成人的她想象得这么高大,这么光辉,这么伟岸挺拔。
给了她超越家族,超越同志的唯一的特殊对待,写了最深刻的字,画了最精致的画,存放在名为“不悔”的石碑旁,最靠近的地方。
明明她以前对她只有捉弄,忽悠,没大没小的抬杠,连一句好话都没当面夸过她的。
“……姐姐,等我真的当大侠了,我再来把这幅画补好吧。”唐小羽忍住袭上眼眶的酸楚,伸手一遍遍拂过地面上道道风化的刻痕,心中这样想着。
现在的她自然不会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一语成谶”,造化弄人。
不止“一语”,而是三幅画,无言的暗示了画中三人在这场决战中,最后的命运。
唐小羽又去找姐姐自己的名字和画像,却没有。
第二层字迹除了族谱,家训,千机紫霞和妹妹的画像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信息。
她直起身来,只看到覆盖在所有字上方,最大,最深,最后一层字迹。
相同的,交错的,字形各样的,重复几十上百遍的——“不悔”。
一开始时,这两个字还像唐小翎写家训时那样苍劲有力,但几遍后,渐渐开始龙飞凤舞——直到变成刻在碑上的那种,堪称粗暴的连笔狂草。
看起来,好像是她在刻字前先写着试手,选一个最满意的再刻上去。
但唐小羽知道,不是的。
以前每次同门比武前夜,唐小翎都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一晚上的字,到了早上又会把写好的纸张全给扔了,谁也不让看。只有唐小羽偷偷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看过,满篇满眼两个字——
“莫慌”。
那种逐渐狂草的写法就跟现在的“不悔”两字一模一样。
所以这块石碑真的不是哪门子立志。
姐姐只是在紧张。
在忐忑。
在害怕而已。
面对自找麻烦的,很可能再也回不来的超高难度任务,颤抖着寻找一切可能的凭依与说服,好让自己能在名为恐惧的洪流中稍微镇静下来,保持机敏,保持发挥,不至于真的失败,不至于真的死掉。
而真正的“抒志”,她用了自己的生命来完成。
为了保护山上的百姓,自愿将任务地点改到了危险的敌营之内,即使官兵不提供接应,也甘当那九死一生的风险——
然后真的没有活下来。
唐小羽见过姐姐的尸体,她被敌军俘虏,受尽酷刑不屈而死,尸体的表情却平静而安详。
没有害怕,没有慌张,没有后悔。
——这里留下的一块石碑,三层字迹中,是哪些给了她这般顽强的力量?
有着美食和宠物的,幸福的家?
童年中二的大侠梦?
家族的责任,家训的教诲?
大义的担当?同志的托付?
还是,她相信着定会成为真大侠的妹妹,在她从来不服输的心里,牢牢的做起了想象中的榜样?
唐小羽不知道。
正如其实追根究底,她也讲不清楚自己为何放弃了千机给她的安全离开的机会,非得留下来冒险。
——她其实,还没有“觉悟”。
唐小羽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去看一旁安静陪着她看字的紫霞。
石碑附近的区域很小,唐小羽俯身去看字后,身影完全遮挡了空间,从坐着的紫霞那一侧,看不见底层和二层的小字,只能隐约的瞧见最上一层,又大又显眼的“不悔”。
但她没打算让开位子给他看字,也没打算讲给他听。
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紫霞也许比谁都明白第一层的“不悔”,然而剩余的两层——
他比谁都不明白。
不会明白。
这种莫名的,很不对劲的感觉在他谈及千机与他的关系时就开始生成,他正式讲述一年前与师兄和姐姐的过往时,它们愈发浓郁蔓延,几乎就要成了定论。
一种似乎不好的定论。
唐小羽仍然占着石碑前的地方与紫霞相对而坐,继续听他说下去。
☆、第 29 章
这段过往的后半部分,是唐小翎刻完石碑的第二天,按原计划去往山下的狼牙军营中,在作为密探的千机指引下独自刺杀目标。紫霞和难民村里的所有人都留在山上回避,以免引火烧身。
然而那群想在任务完成后帮她引开搜查,助她脱身的村民们并未理会这种苦心的保护。
或许是出于义心,或许是出于国仇家恨,或许是感激这位高傲的世家大小姐居然放下身段为他们制作民用机关,又或许是受到太多苦难刺激,与唐小羽一个月前所见主动招惹狼牙兵的民兵一样,脑子里打了结,这帮人那天绕过了紫霞,沿着机关阵的天梯跑下了山去。
紫霞追过去时,正见唐小翎刺杀得手,全力脱逃,而另一侧的村民也趁乱冲入军营,打算从反方向分散追兵。
两边都尽力了,没有失误,没有坑队友,成功撤到了敌军追击的边缘。
但是敌人太多又太强大,即使分了兵,两个方向也都被追上了。
同一时间内,紫霞只有一个镇山河。绝对防御的半径能装下唐小羽和她巨大的机关翼,也能装下队形漫长的所有民兵——
却毕竟没大到能跨越军营的两端,同时保护位于遥远的反方向的两拨人。
他毫不犹豫的将镇山河给了村民。
——亲眼看着就在此时,自己的至交同袍被敌军追上,陷入了重围。
下一刻,同样毫不犹豫,他转身向村民一侧跃入战局,在气场的掩护下带着他们通过山下的机关阵,全无伤亡的回到了难民村。
紫霞告诉唐小羽,他至今仍清楚的记得那一天,他和民兵们身后遥远的距离上,那属于年轻姑娘的,痛苦的挣扎与尖叫,以及千机见势不妙,被迫从暗中现身出来公然相助时,那一声决然而绝望的高喊。
还有机关的齿轮声,□□的破空声,武器打中人体的闷响,绳索缠绕的杂音,狼牙兵抓住两人时喜悦而残暴的咆哮——
他的朋友在他身后遭遇的一切,他都听见了,记住了,不会忘。
但因为他当时走得太快,没有回头,无法向她转述最后的画面。
唐小羽认真凝视着紫霞述说时沉重平静的表情,还有那微弱而流利的话音,忽觉此时的他愈发陌生。
他分明有一颗很容易受刺激,很容易乱方寸的幼小心灵。
但她发觉,当年他面对那种抉择时,心灵脆弱的本质居然失效了。
在某些问题上,紫霞有着惊人,甚至可称非人的镇定与决断力。
这算优点还是缺点,唐小羽一时说不清楚。
只是一想到他的年龄和出身。
她就觉得……有点可怕。
这使她咽下了原本想做出的回应,只是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后来,紫霞放弃了朋友救下的百姓并没能活过这一年。
因为唐小翎的刺杀行动成功,这支一万人的狼牙军精锐一时诸多人事调动,行动不稳,被官军抓住机会做了突破口,一举推进了整条战线。
战场因而从太原近郊退到了远郊,敌方的重兵封锁了包括难民村在内的全部山区。
冬季本就缺衣少食,村中补给又横遭截断,一次大雪之后,疫病爆发,所有村民无一幸免,就连紫霞这样强悍的体质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在山中尸横遍野,他也重病将死时,是千机用机关翼从高空突破封锁,将他带往太原城中医治,堪堪捡回了一条性命。
千机告诉紫霞,任务那天他和唐小翎没能脱身,都被敌军活捉。他想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