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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副总编的理论比我强,还是他先说吧。”
“以后就叫辛秘书。小辛,你有何高见严
辛茅并不怯场,他的老文人同样是一名高级干部,比焦鹏远更高的干部地也在自家的客厅里见过。
“何启章、郝相寿、李浩义等等一批干部之所以腐败,除了他们自身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社会原因。改革开放是在争议中进行的。如果我们回忆一下,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提出的每一个理论都含混不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推一标准’,这种提法偷换了概念,要害在于惟一这两个字。科学共产主义提出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进行过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本义上的实践,但它是真理。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也没有经过足够的社会实践,但能说它不是真理吗。反之,被实践检验过的也不一定是真理。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解体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解体了,他们成了资本主义,但能据此就说社会主义失败、资本主义胜利吗?当然不能。‘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的‘猫论’,‘摸着石头过河’的‘摸论’,都混淆了是非。至于目前作为党的政策的‘不问姓社姓资’,就从本质上抽去了马列主义的灵魂和最高的原则,我们共产党人就是在问姓社姓资这个根本点上成立、发展、壮大的。不问姓社姓资,还要我们共产党人干什么。还有‘三个有利于’已完全滑入了实用主义的泥潭。当前大面积的腐败是历史对改革开放的报复。与我回国的一九八九年相比,现在非国有经济产值已从数量上超过了国有经济,发展速度迅猛,而国有资产以每年超过千亿的数额流失。社会主义公有制是江河日下,资本主义如旭日东升。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经济基础动摇了,上层建筑也必然随着动摇。道德属于上层建筑的范畴,道德的滑坡给腐败分子提供了合法性;市场经济给腐败分子提供了聚敛财富的渠道;改革开放给腐败分子披上了真理的外套;资本主义因素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大举入侵为腐败分子侵吞国有资产敞开了绿灯。这样下去,不仅仅是腐败,离腐朽也不远了。所以,反腐败要正本清源,纠正理论上、政策上的失误,重新确立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世界观,使中国回到毛泽东的道路上来。仅仅靠抓人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焦书记,我的看法可能有许多错误,至少是不合潮流。您要是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我还是回去编杂志吧。理论战线黑白颠倒的状况让我很痛心,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发表文章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报纸、杂志的版面大多数被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章占领,电视台差不多都是诱导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文化陷阱。”
辛茅突然止住了慷慨激昂的话语,眼窝默默涌出热泪。
屋里顿时沉寂。
“对不起。”辛茅掏出纸巾擦干泪水。
焦鹏远不动声色地听着辛茅的每一句话。这个年轻人慷慨陈词,锐不可当,与他见惯了的满嘴空话、套话的干部完全不一样。在“四人帮”时期,满嘴马列的干部随处可见,但眼下几乎找不出一个。而此人不是装出来的马列。他觉得选辛茅当秘书这招棋是走对了。他猜出辛茅的观点肯定受到他的老文人、那个著名的理论家的影响,这个时候提拔他也是对理论家暗送秋波,同时也能加强自己的法统地位,渡过眼下的危机。况且,辛茅是方浩的天敌,方浩在市委里是出了名的改革派,让辛茅专和方浩冲突,打没完没了的理论仗,自己刚好坐收渔翁之利。
焦鹏远把目光转向苏南起。
“苏南起同志,你觉得辛茅的看法是否准确?我觉得辛茅的看法有些偏颇。改革开放这条路是走对了,也是不能动摇的。”
苏南起微微欠起身,让后背离开沙发,以显示对上级的尊重。
“焦书记,我感到当前最迫切的是在理论与实践上与中央保持一致。在这方面,我们不能再接人以柄,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变被动为主动,才能渡过何启章自杀引起的震荡。我的浅见仅供您参考吧。”
又是一个滑头,但稳健可用。焦鹏远心想。
焦鹏远点点头,下了决心要把辛茅这发炮弹装上膛。
"我就是用敢说实话的人在我身边工作。辛茅,新工作不影响你的理论研究嘛,我还能给你创造一些条件。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和党内外、国内外的敌对势力作斗争,我们共产主义的理想怎能实现?一九八九年我就是这样做的,以后还要这样坚持。市委的一些领导同志只顾抓细枝末节,忘记了根本,甚至以反腐败为借口把矛头指向了坚持马列主义的同志,这是党纪国法不能允许的。我在考虑,市委市政府掀起一个学习马列主义的高潮。辛茅,你立刻给我拉出个计划来。苏副主任,你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把这件大事给我抓好,文章要做得大,做得足,在市委机关报发社论。压一压歪风邪气!“
召见结束后,焦鹏远把辛茅留下来共进工作午餐。
市委机关小餐厅是厅局级以上干部吃工作餐的地方。只有八张餐桌,周围是皮沙发。焦鹏远从来不与秘书共进工作午餐,所以当他与辛茅并肩而入时引来人们诧异的目光。
辛茅本来是落在焦鹏远身后两步,进门时焦鹏远拉了他一把,并肩而入。这个细节立刻引起已在这里等候的林光汉、千钟的注意。
千钟笑盈盈地迎过来说:“焦书记,请坐。”
焦鹏远在椅子上坐下。“辛秘书,你们以前不太熟悉吧。”
千钟握住辛茅的手,“久仰,市委的笔杆子。辛秘书,言公身体好吗?”
被千钟称为“言公”的是辛茅的老丈人。
“谢谢,他老人家身体很好。”
辛茅对千钟并不很热情,觉得此人过于诌媚。
林先汉明显地瘦了,他甚至找不到如何与焦鹏远相处的感觉。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他觉得焦鹏远重新工作可能是回光返照,粉碎‘烟人帮“后的庆祝游行时,马天水还站在天安门主席台上,不久便撤职查办了。但个人情谊及提携之恩又不能不顾及,总不能落个背信弃义、趋炎附势的小人名声。他与辛茅过去虽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接触,但知道此人有深厚的政治背景和权力资源,在焦鹏远风雨飘摇之际来当他的秘书,他的老丈人不会不知道,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是对焦鹏远的支持,还是接砂子?官场上有两条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一是人脉,你是哪条线上的人;二是权力资源,你的权力是谁给的。林光汉知道,所谓权力是人民给的不过是理论上的说法。他的人脉是焦鹏远的前辈创造的体系,他的权力资源同样来自这个体系,这就决定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他能离开这个共同体而单独存在吗?他始终怀疑自己。
焦鹏远主动拍着林光汉的肩膀说:“老林呀,气色不好,去看看病。我还是那句话,我当一天市委书记,你就当一天市长。过去我怎么信任你,今后还怎么信任你。我不当这个市委书记了,你另择高枝,弃暗投明,也不迟嘛。”
林先汉心里骤然收紧,焦鹏远是明显对他发出了警告。他陪着尴尬的笑说:“焦书记,一块儿吃吧。”
“不了。”焦鹏远摆摆手,“我跟辛秘书一块吃。”
焦鹏远与辛茅走到角落处坐下,他低声说:“小辛,古人说,柱之将倒,扶之何益?你这个时候给我当秘书,说不定要当陪葬品哟!”
辛茅没有料到焦鹏远会这样坦率,一反高级干部韬光养晦的策略,坦诚地对下级说出心里话,这使辛茅非常感动。
该怎样对焦鹏远说呢?辛茅犹豫着。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四菜一汤的工作餐。“焦书记,请用。”焦鹏远说了声“谢谢”。待服务员离开后,他点上一支烟。
“不好说,是不是?秘书这个行当,级别不高,权力够大。我也当过秘书,言公也当过秘书。我们那时候当秘书是谨小慎微,从不自作主张。但政治运动来了,也免不了受冲击,抓起来的,自杀了的,都有。后来,风气坏了,秘书的权力膨胀了,这个首长的秘书与那个首长的秘书,几个首长的秘书在卡拉OK一唱歌,什么大事都能敲定。郝相寿、李浩义、沈石不就出了毛病!言公呢,他支持你跟我Xi作吗?”
果然不出老文人所料,辛茅想,做实际工作的头脑是比做理论工作的简单。
上周六的晚上,在老文人的书房里,银发飘洒的老人揉着因眼压过高而疼痛的眼眶说:“焦鹏远是一方诸侯呀,他乱了方寸,有病乱投医,用你,是想托庇于我。我怎么管得了他的事。诸侯坐大,向来是犯忌的。此公刚愎自用,雄踞一方,目中无人,五彩广场就是一个例子。文章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举重若轻,看上去重得不得了,找到~个支点,一拨也就翻了。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就是这个意思;另一种做法是举轻若重,这个重,是慎重的重,已经不是物理学上的意义了。处理焦庄远的问题,先举重若轻,后举轻若重比较好。他腐败,纵容子女与下级巧取豪夺,就是一个支点,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支点;但掀翻了之后就要慎重了。我说的,你都懂了吗?”
辛茅点点头,却又依然不解,“我不是大整焦鹏远,是给他当秘书。您老觉得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老人笑笑,“你过来。”
辛茅跟着老人来到墙上挂着的长一米宽二十厘米的数百人集体照片前,指着高坐在中间的他右数第三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说:“他,你当然认识峻,大主编嘛。”
辛茅点点头。老人用指尖划着镜框玻璃说:“这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他才气平平,文章不改九次不能用。但现在官居高位,除了我,谁敢说他才气手平。此人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不是跟对了人升官,是跟错了人升官。‘四人帮’时期他一开始就跟错了,眼错了三个人,升了三级。后来,又跟错了三个人,那三个陆续倒了,退了,赋闲了,他又升了三次职。奥妙何在啊?他能看出他的上级决倒了,帮着整他上级的人找一个好支点,于是他功不可没,升职加新。”
辛茅对此人陡生厌恶,不屑地说:“灾人不正,其文也歪。他永远也写不出好文章。”
老人摇摇头。
“不可求全责备,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嘛。你去不去,我是不干涉的。但你要是跟着搞腐败,搞假马克思主义,我就要干涉了。”
辛茅没有把老文人的话向焦鹏远传达,他觉得没有传达的义务和必要。他相信焦鹏远对自身的处境能有准确的判断。
“焦书记,我到您身边工作,首先是党组织的安排,作为党员我服从安排,其次是您对我的信任,再者我也愿意来。您有高级干部中少见的人格扭力,敢于讲实话,敢于提出不同意见,不推上,不像有些人整日看上面眼色行事,唯唯诺诺,蝇营狗苟。给您当秘书是我的荣幸;如果您对我不满意,随时把我调走,我也不会有情绪。”
焦鹏远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把汤匙拿起来,“来,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一个碗里喝汤了…味道不错。”
吃得兴趣正浓的焦鹏远突然感到情绪烦躁,侧目朝窗口一看,方浩与蒋大宾正朝他焦急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