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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还有些难以适应此刻的光线,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极休闲的棉布衬衫,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说:“我算过了,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你都在蒙头睡觉!”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佳南却没有笑,只是静静的转过头,拉开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干什么?”那个男人很不识相,继续轻松的搭讪,大有她不答话,他便不罢休的架势,“旅游?探亲?”
“旅游。”她终于简单的回答他,接着绷紧脸,“对不起,飞机降落的时候我不喜欢说话。”
“哦,这样啊。”衬衫男闷闷的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说什么了。
飞机急速的下降,耳膜中有奇异的鼓胀感,许佳南紧闭着眼睛,莫名的生出一种安全感来。她……终于到了一个,没有他无处不在的痕迹,也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了。
许佳南第一次来到罗马,这里的冬季远比翡海来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条围巾似乎足矣。
石板铺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筑,远处教堂哥特式的尖顶高高耸立着,直刺云霄。而行人们欢笑着彼此搭着肩膀,走向不远处的广场,这个城市发生着某种改变……正逐渐变成狂欢的乐土,仿佛千年前的斗兽场。唯一的区别,大约是现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盖起了人兽搏斗时的血腥和尘土。
她走在街上,此刻是下午两点,正是罗马人用餐的时候。她随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单,要了一份cima。最后菜端上来,其实就是牛肉卷,里边胡乱塞了一些蔬菜、鸡蛋和干奶酪之类的东西。她食欲并不见得如何的好,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饮一杯浓缩咖啡。她还是难以适应这里的咖啡。卡布基诺倒还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脏就会不受控制的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兴奋剂。
又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大半天,她最后招来侍应生,要结账买单的时候,佳南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包上被划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机,钱包,护照……什么都不见了。她孤身一人,顿时傻了眼。
侍应生耸了耸肩,有些怜悯的说几句意大利语。她呆呆的回望他,一脸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要去警局吗?或者去大使馆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时候去美国找陈绥宁,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妆包护照手机一股脑儿的往他的背包里一扔,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了。
他不要自己了,而她还是在原地踏步,依旧什么都不会。
许佳南脸颊上忽然一凉,难以克制的,眼泪滚落下来。
“嗨,这么巧吗?”
熟悉的汉语,许佳南仿佛抓住了一个浮木,有些急迫的抬起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探究:“你怎么了?”
是飞机上的衬衫男。
她抹了抹眼泪,有些语无伦次:“钱包被偷了。”
衬衫男同情的看着她,十分大方的先替她将钱给了,然后和那个侍应生交谈了几句,一把拉起她说:“走吧。”
“去警局吗?”
他没说话,脚步却很快,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她茫然的跟着他,直到在一个垃圾桶前停下来。衬衫男掀开盖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无所获;他也不气馁,直到将这条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终于在最后一个里捞出了一本护照,和几张信用卡。
“你的?”他洋洋得意的翻开,“许佳南?”
“是我的!”佳南几乎要跳起来,她感激的看着衬衫男,忽然发现,这个男人长得挺顺眼的——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个边打工边旅游的大学生。
“还你。”衬衫男大方的递给她,顺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国的柏林?”
“很好记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许佳南真心实意的说,“真的谢谢你。”
“圣经里有句话说,‘祈求,就给你们;叩门,门就为你打开;寻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说得严肃认真。
“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在垃圾桶里?”
“因为……罗马的贼就是这样。偷钱偷现金,不过护照信用卡他们用不了,何不还给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惯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还认识一个朋友,那个贼很好心的把他的包里自己用不着的证件全都寄还给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唇角。
“还有,背这么阔气的包,贼不偷你偷谁?”柏林扯了扯那个已经裂开大嘴的双C包,“出门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一起结伴逛起了罗马城,柏林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他带她去帕赛大街的帕斯酒吧。这个酒吧享誉当地,许佳南也曾听同学提起,可从没进去过。他带她到一个窗口位置坐下,侍应生有着妖娆的褐色长发,眸子是灰色的,异常热情的送上菜单,亲热的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着向许佳南解释:“每次来罗马都会来这里吃饭,小牛肉很不错。”
菜很快的上来了。鲜嫩嫩的小牛肉,佐着微醺的清酒,黄油融成了汁,浇在最上边。种种香味错综在一起,鼻尖轻轻一嗅,就觉得美妙无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罗马洋蓟和芦笋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制的酱料一中和,无比的妥帖。许佳南吃了几口,听见柏林在问自己:“下一站去哪里?”
许佳南顿了顿,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拨了拨大杯的啤酒杯把儿,闲闲的往后一靠:“你去西西里吗?”
“如果不去西西里,根本不能真正的认识意大利。因为西西里是一切事物的线索。”他望着窗外,微笑着说,“这是歌德说过的一句话。”
“你一定是学文学的。”
“猜错!这顿饭你请——你的卡还能刷吧?”柏林懒懒的说,“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第 5 章
因为本就是毫无目的的瞎逛,许佳南便同意了柏林的建议,翌日,两人一道出发去西西里。
坐在出租车上,浮光掠影的看着这座城市,罗马的清晨十分静谧。此刻没有喧嚣,没有人声——确切的来说,除了冷清,什么都没有。因为拢着淡淡一层薄雾,像是一位尚在浅眠的美女。
车子沿着河流开过,嘎嘎的老鸦被惊起,柏林忽然说:“这是台伯河。”
这条河流宁静和缓,在半明半暗的天气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许没有塞纳河一样闻名,可这条河流,在中世纪的时候,无疑曾经灌溉起辉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荡涤清扫了所有对教皇不利的异端信徒们,他们的尸体从上游飘荡下来,作为威慑,警示着还活着的人们。
他说完又抓了抓头发,半是认真的对她说:“你有没有觉得,免费得了我这样优秀的导游,你该知足的笑笑,而不该摆出这样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
佳南哑然失笑:“好,我会努力。”
他半是认真的端详她,赞许说:“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飞机降落在上西西里岛。
车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驰,一路晃过去的,有巴洛克风格纪念碑,晾满男人女人衣服的贫民窟,巨大石块垒堆而成的或华丽或朴素的教堂。建筑物的空隙之间,有大片的丛林和植物。柠檬树,棕榈树,不知名的野花铺满山丘。城市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工厂和住房。若是在别处,难免让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这里是西西里,颓丧倒塌的钟楼,寞落独立的教堂,这一切就变无比的自然起来。
柏林穿着棉布衬衣,带浅色背带的烟灰色便裤,随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夹克。风从出租车的缝隙间落进来,把许佳南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肆无忌惮的张扬。她转头看着窗外,于是有几缕就落在他的脸上,微痒。
他忽然有些冲动,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的缠绕上一束。
这个念头像是一阵轻风,一掠而过,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过《教父》没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却答非所问:“西西里岛上还会有黑手党么?”
“教父的第三集,发生在美国。”柏林不以为然,“早没了。”
许佳南笑了笑,侧头看见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错落,碎满一地。她慢慢的说:“是这样啊。”
尽管早就知道黑手党组织在这个地方早已狡猾的销声匿迹,西西里展示给世人的也是一派宁和的景象,可许佳南怎么会忘记那些场景呢?
画面里,男人们的脸颊绷得微紧。上一秒在热烈的舞会中拥着女伴,身姿旋转;下一秒弹夹里已经填满了弹药,蓄势待发。
画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她说马龙白兰度好帅,他却将她的脸掰过来,很深的吻下去,然后微微离开她,带着笑意说:“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的转开眼神,她只是颓然的发现……直到此刻,自己竟然还做不到——恨他。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条大道边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馆:“你会喜欢这里的甜食。”
西西里的美食风格就像整座岛的气质一样,混合着各种特质,却又是独特的,叫人难以忘怀。鱼子酱十分鲜美,金枪鱼和扇贝的拼盘口感也鲜滑,而最后的冰淇淋馅饼——想必没有一个女孩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从西西里岛另一端的埃特纳山运来的雪,柠檬汁和咖啡,调制在一起,酥软清凉,有一种甜润如蜜汁的口感从舌尖滑开。柏林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份,严肃的说:“你确定你消化了么?”
“呃?”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诺女修道院。
外边热烈欢快的阳光,丝毫无法将温暖渗透到这里。这个女修道院闻名于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对这里的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谈,还不忘回头安慰她:“其实不可怕。”
两侧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样的衣物,绸缎有些碎裂,礼帽也斜斜垂挂着,他们靠着墙壁,摆出姿态各异的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声音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后边传来,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这里,会觉得其实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我们在看他们,谁知到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呢?”
许佳南忽然在一个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里边那个才两岁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势,一只手枕在头下,仿佛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沉睡,大概偶尔会被游人的脚步声打扰。或许他的灵魂已经漂浮在半空之中,依旧带着纯真的幸福俯瞰这个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已经化成一滩血肉了。
她忽然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的冲出了长长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阳光之下,许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颤抖,她想起柏林的话,“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
是啊,她品尝过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陈绥宁给她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