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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呀。”玛丽安观察着大卫。多莉看着她看他。没人讲话。然后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大卫。”大卫握住她的手。
玛丽安扭过头来看着我。“亲爱的,如果你准备好了,”她说得简明扼要,“我们现在就可以过一下脚本。”她转过身去,走向办公室。
讨论结束我返回时,多莉还坐在桌子边上和大卫说笑,棕色修长的双腿在桌边晃来荡去。看到我过来,她跳下桌子。
“怎么样了?”大卫问道。
“还行。”我把文件扔到桌上。“只做了几处修改。”
他很孩子气地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忍不住笑了。
“嗯,那我先走了,”多莉从我身边过去,轻轻耸了耸肩,走出了房间。“聊得真愉快,大卫。”她身后留下一股浓郁性感的香水味。
“还想去吃午饭吗?”我语气中透着不悦。
大卫似乎没注意到。“我都快饿死啦!”
我们推开门走到街上,一阵滞重闷热的气浪袭来,卡车和汽车慢吞吞开过,车身上升起闪动着的热气。行人迟缓地拖着步子,走路似乎变成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重担。走拢街角的熟食店,我脖子后面都湿了。
这时午餐高峰时段已过,店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位客人;不过,最近好像午餐推后都成习惯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店里有一种大蒜、洋葱、可能还有熏牛肉混在一起的气味,虽然我从来都分辨不清,但一闻总会食欲大开。一位女引座员领我们穿过铺着黑白色瓷砖的餐厅,让我们坐在一处色调明亮的卡座,周围回响着模糊不清的小熊队2比赛实况广播,偶尔传出一阵讨论声。一位女服务员递给我们两份菜单;她穿着白上衣,黑色裤子明显小了一号。
我盯着菜单,对于大卫和多莉如此合得来,还是有点不爽。大卫把墨镜推到头顶,也在看菜单。女服务员回来了,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碟碟的食物,饮料,还有一个盛着腌黄瓜的银色小罐。她先把食物送到邻桌,再把腌黄瓜放在我们桌上。
我瘫坐在位子上,觉得大卫肯定更想跟多莉·桑切斯一起出来。又怎么能怪他呢?多莉迷人性感,颇有亲和力,况且我又不是他的谁。就算是我先遇见他的,而且他留在芝加哥也有我的原因,但我们之间并没有私人关系。算了,无所谓,我不想追问他有关多莉的事,免得把现有的关系破坏了。我把手叠放在膝上。
“呃,你刚刚和多莉在聊些什么?”
他拿了一条腌黄瓜,分成五块,放了一块在嘴里。“我可喜欢这个了,”他说。“你呢?”他叉起一块伸过来。
我从他叉子上咬下来。
“我没怎么跟你讲过自己的事吧?”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比较了解我父母的事,但关于我知道的不多。”
“嗯……确实,不过……”
他打断了我。“像多莉和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敞开心扉。”
多莉和我?看来她出手快得很呢!
“是这样的,我们都在收养所长大。”
我一愣,停止了咀嚼。
“我母亲到了费城以后嫁给一个名叫约瑟夫·林登的男人。在我大约七岁的时候,他们双双死于一场车祸。”他的语调平静,好像在预报一阵冷空气来临,而不是在讲述一场改变人生的悲剧。“那是一个冬天,刚下过一场暴风雪,费城有很多山地,车子就那样失控,冲下大桥。”
我皱起眉头。
“因为在那边没有亲人,至少是没能找到什么亲戚,我就进了收养所,呆了十年。”
那个女服务员为我们点了单,大声报了一遍,随即走开了。
我看着大卫,不知先问什么好。“你是怎么……怎么……?”
“进过收养所的孩子有一种特别的眼神,我隔很远就能看出来。他们往往耷拉着眼皮看人,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想被注意到。他们就只想敷衍过去,不惹麻烦。多莉就有那种眼神,我想自己也有。”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戴墨镜吗?“但你现在已经很成功,完全不像……像你说的那样。”但愿这么说不会显得势利。
“关于这点,我从没质疑过自己。母亲经常对我说,我能够,不,我一定会实现所有的梦想。她说我是特别的。”他叹了一声,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呼了一口气。“我一直深信不疑,虽说后来我也意识到,她这话更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说?”
“我就是邪不胜正的证明。在希特勒几乎杀光了犹太人之后,我出生了,我就是她的胜利。我是一个切实的存在,一个可触可感的证明——不是纳粹,而是她,赢了。她像对待王子那样养育我,当然不是以物质享受,因为严格地讲,我们那时是贫穷的。但我拥有无条件的爱,我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满足。”他垂下目光。“直到她去世。”
点的菜端上来了。他拿起烤牛肉三明治,大口吞食着,我慢慢地吃一份沙拉。“那十年我不断地被送去费城的各个收养所,”他咬下一口,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下巴上的一条肌肉轻跳着。“但我很幸运,拿到了去宾州州立大学的全奖。一年之后,又转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以后就一直呆在费城。”
女服务员端着一壶咖啡过来,我把手罩在自己的杯子上,但大卫点了点头,她就倒了一杯给大卫。大卫打开两个糖包,倒进咖啡里搅拌。不管莱尔·戈特利布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至少她是个好母亲;她对儿子的信念,支撑着儿子渡过了那段充满孤独和磨难的少年时期。他撑过来了。还有多莉。
我把自己的盘子推开。“那么,说说你的计划吧。”
他啜着咖啡。“我想去找一下警方,看看能不能拿到父亲那件案子的卷宗。如果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还在世,可能还要拜访一下他。”
我咬着唇。
“我知道希望渺茫,”他说。“但说不定,他有个儿子或者女儿,他们能记得什么。”
我摇摇头。
“怎么了?”
“找警察没用。”
“为什么?”
“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给你,尤其是,严格说来,这个案子还没结案。”
“但已经过去60年了。”
我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的?”
“几年前,为了当时拍的一个片子,我想弄到一个案子的卷宗,那时案子还没破。我尝试了很多渠道,写了不少信,甚至还托了些关系,都没用。他们的理由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犯人、或犯人的亲友?’我不是犯人,但结果都一样。”
大卫皱眉。“为什么会这样?”
“想想吧,要是卷宗里有这样的记录怎么办,比方说警探怀疑史密斯先生杀死了布朗先生,但警方没有证据起诉他。如果消息泄露了,不管他是不是有罪,史密斯先生,或者他的下一代,就能以诽谤罪控告警方。当今的世道,人都会这样做。”
“但我并不想公开这些信息。”
“跟这没关系,”我说。“不过,嘿,试试也好,先别太失望。”
女服务员在旁边晃来晃去。大卫摇了摇头,她有点失望。“我还想找找认识我父母的人,”他说。“就是说,除了你父亲以外。那个你父亲的朋友,巴尼,还在世吗?”
“十年前就去世了。”
“哦。”他啜了一口咖啡。“那么,我可能会找一下我母亲在钢厂的工友。”
我想到琳达·乔根森,应该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又想到那个莱尔和艾弗森一起的新闻短片;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还可以找找父亲的雇主。你父亲说他是快递员?”
“对,”我说。
他突然笑了,眼睛旁边的纹路加深了一点。“你知道,那张母亲的照片,是我拿到的唯一有关她的东西。希望你父亲知道,我有多珍惜它。”
“他会的。”
“我父母总是轻装简行,你懂的,轻简到我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收到一个盒子里。其实,我只有一样父亲留下的东西,一个钟。”
“钟?”
“是布拉格一个有名钟楼的模型,叫布拉格天文钟3。他战后带回来的。”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据说这是欧洲最古老的机械钟之一,建于15世纪。钟面上显示出太阳,月亮,和一些星星的运行情况,几个世纪以来,又不断有新的装饰和雕刻添上去。二战期间纳粹毁掉了这座钟楼,不过听说已经修复了。我拿到的当然只是一个便宜的复制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沉默。
我心里想,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纪念父亲呢,好像一张大乐团4专辑、或一盒哈瓦那雪茄都不太够格。
“不过,很奇怪,”他接着说。“我母亲总说这个钟很珍贵,其实不然。我拿去鉴定过,发现20世纪的时候生产了很多。”他耸耸肩。“但没关系。”
“我理解。”
“真的?”他把咖啡杯推到一边。“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和我。你认识你的父亲。你有他的照片,他的东西。你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我不能。我去过德国,寻找母亲的亲人,甚至还找到了她的一个邻居。但我从没找到任何有关父亲的线索。好像他和他的家人从未存在过。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仅有的就是那只钟。”
女服务员送来账单,放在了一个棕色小托盘上,我和他都伸手去拿,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我的。
“是我约你出来的,记得吗?”说着,他在我手上压了一下。
一阵暖意涌过。
他拿了账单。
“这就是我想要弄清父亲身世的原因,”他继续说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继承的传统的一部分。我必须要知道他是谁,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你理解,对吗?”
我刚要说是,但马上停住了。库尔特·魏斯不是他的父亲,保罗·艾弗森才是;那他继承的究竟是什么传统呢?
* * *
1 安达信;指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曾经的五大会计事务所之一,在企业咨询、审计、税务和企业融资等领域向客户提供一体化的解决方案,并在一些国家和地区提供法律咨询服务。2002年因“安然事件”倒闭。
2 小熊队:指芝加哥小熊队(Chicago Cubs)是美国职棒大联盟(MLB)的一支球队。
3 布拉格天文钟:也称“布拉格占星时钟”,是捷克首都布拉格的一座中世纪天文钟,安装在老城广场的老城市政厅的南面墙上。
4 大乐团:又译作大乐队,是演奏爵士乐的乐团,流行于美国30年代初到50年代末的摇摆年代(Swing Era)。
第30章
我返回竞选总部时,玛丽安已经离开,气氛也轻松了不少。电话安安静静,“斗牛犬1”们悠闲地靠着办公桌,就连罗杰也出来闲聊。我走进那间空办公室去收拾我的东西,多莉停止了与别人的闲聊,朝我走了过来,一脸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对我的午餐约会对象一见倾心的女人,不应该是这种神情。她不是应该阴沉不语、眯着眼睛看我吗?不是恨不得我也像那个恶女巫那样渐渐缩小进而完全溶化掉2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远离约会那档子事已经很久,可能也不懂那些暗示了。
“午饭吃得爽吗?”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