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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增援部队的一员,担任警戒,站立的位置正好面对特设监狱末端的特别处理室。在我的枪口下,马鲁他正在走廊上来来去去。他们在走廊活动着,似乎要尽量享受可以到走廊上来的自由。
那个俄国马鲁他走到特别处理室前面,抓住铁栅栏大声叫喊起来。他站的地方正好面对我。我眼前出现一个蓝眼、褐发、红脸、胸脯很宽的男子汉——他就是苏联士兵乌拉诺夫。
不知道乌拉诺夫在说什么,但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这声音打破了六月满洲的寂静,象箭一般地刺戳着“731”队员的耳鼓膜。面对一排排枪口,他怒发冲冠,毫无惧色,蓝色的眼睛在愤怒地燃烧,正气凛然地大声斥责着。队员们只知道他很愤怒,但听不懂他的俄语。随着他的叱咤,其他马鲁他也激愤地叫喊起来。怒号声震撼了整个“731”。
“混蛋,你在嚷些什么?”
“马鲁他小子,别太得意。”
队员们也骂了起来,但被乌拉诺夫和其他马鲁他的喊声吞没了。不一会,翻译官被请来了。
“翻译官先生,他在说些什么?”一个队员问。
“他在说:你们这些日本人欺骗我们,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鼠疫试验,快放我们出去!”
翻译官拿起扩音器,紧张得脸有些发白。
“你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牢房才能救他的命。”
翻译官把班长的话译给对方听,但对方不听劝说,反而提高嗓门说:“我们虽然是俘虏,但也是人!也有做人的权利,这是国际法公认的。”
“老老实实回牢房,可以不追究今天的造仮行动。”
“你们如果继续把我们当老鼠作试验,还不如马上死了好,就这么开枪吧!我们是同侵略祖国的敌人战斗到底的战士,决不能同老鼠死在一起!”
“回房间!”
翻译无法驳斥乌拉诺夫的控诉,他的话义正词严,找不出批驳他的理由。
“你还罗罗嗦嗦强辩个啥,你们的生命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想活命的人回房间去!”词穷理屈的翻译官仗着握有绝对生杀大权,蛮不讲理起来。这里当然不是论说公理之处。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们,你们好好听着!不管你们怎么侵略我们的祖国和兄弟邻邦,我们决不屈服。我们不怕死,为了祖国,可以献出一切,直至生命。你们用枪威胁吧,这玩艺儿谁怕?开枪呀!扣扳机吧。我们虽然死了,祖国并不会屈服;我们的肉体死了,精神永不灭!苏维埃联邦万岁!”
乌拉诺夫疾言厉色地演说着,他那响亮的声音传遍了“731”整个驻地。除了翻译,谁都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包围特设监狱的队员们都明白乌拉诺夫在怒斥什么。这是失去自由的人从内心迸发出的呼喊。
奇怪的现象在围着特设监狱的院子里发生了。枪口下,被严严实实关在七栋里的手无寸铁的马鲁他,竟反过来镇住了全副武装的“731”队员。翻译官也哑口无言。乌拉诺夫的声音在一个个呆立着的队员间回荡。——“要杀就开枪吧!我们死了,祖国并没有屈服。”这就是关在特设监狱里的全体马鲁他的呼声,当一个国家遭受外来侵略,民族独立和自由受到威胁的时候,被侵略国的国民奋起抗击,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马鲁他都是爱国者。
这些道理我们都懂,但我们却把这些爱国者当作马鲁他,剥夺了他们的人格,关进特设监狱,做非人道主义的试验材料。作为“731”队员,良心上的内疚使我们在乌拉诺夫面前无地自容。在我们的眼中,他们已经不是马鲁他了。
乌拉诺夫的铮铮豪气威慑着面对面的我。我感到乌拉诺夫似乎在斥责自己。他那滚烫的话象机枪子弹连连射来;他那高耸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巨岩般地矗立在面前,仿佛就要朝我压过来。
乌拉诺夫拍着胸脯高喊:要开枪就开枪吧!这简直是向我挑战。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早已崩溃,让乌拉诺夫继续嚣张的话,自己似乎会被感化过去,不得不让他闭上嘴了。
在呲呀裂嘴和瞪着血红眼睛的乌拉诺夫面前,篠崎觉得站在外面的是对方,而自己却象是反过来被关在院子里。
“日本人无耻!”乌拉诺夫朝我痛骂。然而,这是最后―声。
“见鬼去吧!”
我朝着向自己压过来似的巨岩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尖厉的枪声从口字楼墙壁上嗡地反射回来。与此同时乌拉诺夫的身体象被人猛击了一掌似地旋转了一圈,他竭力想用手抓住铁栅栏,但踉跄着倒下了,倒地后手脚抽搐一阵就不动了。俯躺的身子下,一滩鲜血的面积慢慢地扩大。由于目标仅十几米,距离很近。刚才的情景象高速摄影般地在我眼前显现。
乌拉诺夫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一死,别的马鲁他都肃然呆立着不动了。“731”队员也僵硬地站着直瞪瞪地盯着对方。一时“731”驻地内象真空般的寂静。
“那个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乌拉诺夫的叫喊长久地回荡在我耳边,恐怕至死都不会消失。——‘开枪吧!我死了,祖国不会屈服。’乌拉诺夫这句俄语的意思,我是后来才听翻译官说的。然而,不译出来我也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后来的那些话不用再翻译,已经被我的枪弹堵回去了。但我却无法堵住他冤魂的控诉。他骂日本人‘无耻’,是呀,在他的面前,我确实无耻。我总觉得,马鲁他是丧失人格的,而自己却反过来象马鲁他似的忍受对方的侮骂的。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能威慑住我。我是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开枪的。当时我们心里都明白:正义不在我们这一方,但我用一颗子弹把这些都掩饰过去了。暴动虽然被镇压了,但失败的却是我们。”
篠崎感慨地说着,又开始了他的叙述。——
打死乌拉诺夫后,马鲁他平静了,特设监狱又恢复了人间活地狱的原状。在“731”部队的上层发生了如何处理暴动的争论。
“反正领头的已经枪毙,他们已经平静下来,其他马鲁他就不必追究了吧。”这是稳健派的意见。
“马鲁他嘛,杀掉可以再补充。表面上他们唯唯喏喏,暗地里谁知道在搞什么鬼。即使现在不追究他们,但派人进七栋去给各牢房上锁是很危险、很困难的,万一他们把进去的看守当人质扣起来怎么办呢?因此,对他们非采取断然措施不可。”
强硬派的意见针锋相对。最后决定按后者的意见办。
在上层指挥机关的决定尚未下达之前,马鲁他暴动的消息象冲击波一样刮遍了“731”部队每一个角落。武装起来的增援队伍越聚越多,不仅院子里、连面朝口字楼院子的各个窗口,口字楼的房顶上都有武装人员用抢对着七栋。
直至一小时之前,队员们还是把马鲁他当作任人宰割、毫无抵抗的试验材料。可是现在对马鲁他的看法完全变了,变成了造仮闹事的危险囚徒,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在袭击看守、抢夺钥匙的瞬间,马鲁他一下子恢复了人格——敌对的人袼。从这个意义上说,乌拉诺夫不是马鲁他,而是人,他是作为人而死去的。
决策机构的命令下达后,一架高高的马梯搬进了院子。接着,拖着长长软管的毒气瓶也被搬到院子的一角。警戒在院子里的全体队员都发了防毒面具。队员和马鲁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但双方都本能地预料到不会有好事情。
所有队员都戴好防毒面具后,把马梯移向楼梯口的楼面右侧尽头,一个队员手持软管的喷嘴,蹬一步朝四下窥视一番,蹑足爬上马梯,随着队员的上升,蜿蜒的软管越拖越长,象条大莽蛇。
这个队员登上了梯子的顶端,他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七栋二楼的走廊。他向下面发了个信号,毒气瓶的阀门被打开了。软管的喷嘴插在换气口的末端,大量速效性毒气猛烈地从喷嘴喷出,通过遍布各牢房的换气导管,从各单人牢房的通风孔进入牢房。一会功夫,所有牢房都灌满了有毒氣体。短短的二、三分钟内,三十个马鲁他全部死亡,连痛苦挣扎的余地也没有。没有尝到毒味道的只有在这之前被我枪杀的乌拉诺夫一人。
“这毒气恐怕就是氰酸气体,但我没有核实过。马鲁他都毒死后,上层机关曾有一人为试验材料的丧失可惜得叹气。另一个人安慰说马上就可以补充。是啊,马鲁他确实可以再补充。但是,这件事以后,我心里失去的东西却是无法补充的啊!”
篠崎长长的回忆终于结束了。酒和菜肴动都没动,三个人一时里都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街上的嘈杂声传进窗来,车辆声、小贩叫卖声和小孩子们的嬉闹声同多磨公墓传来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静静的室内听得分外清楚。
“我到这里来守精魂塔,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歉疚啊!”栋居听得不想动筷,他觉得心里非常难受。
“这不行,怎么冷场了呢?来,请吧,请吃菜,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己做的。”篠崎一再劝客人吃菜,并开始闲聊起别的事来,不一会,三人便只顾互相敬酒让菜了。酒精在体内随着血液环流,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气氛也更融洽了。
“篠崎君,我听说复員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部分队员每月得到一笔工资,您知道这事吗?”
这是园池专为栋居而问的。栋居发现篠崎听后,拿着酒盅的手颤抖了一下,为了掩饰这一下颤抖,篠崎慌忙把酒盅送到嘴边:
“园池君,您也得到了?”
“不,不,回国后我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
“好象听人这么说过,到底怎样就不清楚了。”看来篠崎想避开这个话题。
“那时候,有个联络全国队员的人,也叫篠崎,莫非就是您吧。”
被园池这一问,篠崎把酒盅放回桌,脸色陡然一变:
“园池君,你……都听说,都知道了。”篠崎深凹的眼睛炯炯发光,似乎已经默认自己就是联络人。
“哪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点好奇心,不知道那时是否发‘工资’的标准是什么?”
“对这件事有好奇心,你要干什么?”融洽的气氛又绷紧了,各人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
“你知道有个叫奥山谨二郎的原队员吗?是教育部的,是我同事。”
“奥山又怎么啦?”
“死了。”
“都到年龄啦,队员只会一天天减少啊。”
“是被害的,原因就出在‘731’。”
“你说什么?!”篠崎大吃一惊。
“栋居先生,你来说吧。”园池轮流上阵似的催促栋居。
栋居概略地将杨君里死后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篠崎听着听着,开始好奇,渐渐变为惊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莫非是警察……”
“开始没告诉您,我就是。”栋居递上名片。
“你、你怎么会……会认识警察的?”篠崎向园池射去责难的目光。
“因为我想早一天抓到杀害昔日朋友的凶手。”
“抓凶手就抓吧,怎么会到我这里来的,这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731’的东乡村里,发生过一件女文职人员寺尾春美死亡事件吧,最早发现尸体的就是奥山。女文职人员也是被杀的,看来奥山知道凶手是谁,但把凶手包庇下来了。直至今年夏天奥山死之前,不知道是谁,每月都给他一笔钱,看来这钱似乎是保密费。”
“那些钱是从我手上发出去的,